中國作家網>> 2014閩派文藝理論家批評家高峰論壇 >> 正文
我談一下關于福建小說歷史資源的開掘問題。近十來年來,我側重于現代文學理論與思潮的研究,當然也涉及當代文學批評。在翻閱史料的過程中,我發現福建遺漏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小說家——李拓之先生。
講閩派的文藝理論,不能忘卻閩派的創作實績,因其二者相輔相成,共同積淀為閩地的文化底蘊。講哲學,我們有嚴復;講翻譯,有林紓。而文學藝術的傳統,則更多展現在文脈的延續中,例如,從全國性的平臺來看,論及散文,前有冰心、廬隱、林徽因,中有郭風、何為,現有南帆、謝冕等;論及詩歌,前有冰心、楊騷,中有蔡其矯,現有舒婷等;但論及小說就有些不連貫了,前有林語堂、許地山,現有楊少衡、北北、須一瓜,中間明顯缺了一環,雖然60年代有曾毓秋、姚鼎生等,若從文學史的標準來看,則略遜一籌。
我之所以提出李拓之,是因為他的小說恰好填補上這一環節的空白。李拓之,福州人,跟鄧拓是同學,亦是生死之交。年輕時思想激進,曾二次進過國民黨監獄;抗戰時期,曾在重慶郭沫若領導的三廳工作過;建國初期,在北京新華社,1953年鄧拓介紹他到廈大,57年因言獲罪;78年平反后回到廈大,83因病去世。他身后留下的小說、詩詞及學術論文,由我的導師鄭朝宗先生整理,編為《李拓之作品選》,海峽文藝出版社1987年出版。
文集中收錄有李拓之在40年代后期寫的八篇歷史小說,十分珍貴。對其藝術水準,鄭朝宗在序言中贊賞不已。90年代,錢理群在北大給博士研究生開課,就選了其中《文身》一篇作為研究、討論的教材。不過,他們師生們最后的判斷,像是與作者真實意圖還有些距離。
《文身》寫什么呢?它是從《水滸傳》中人物衍生、虛構而來。一次,水滸聚義廳大擺筵席,眾英雄大塊肉大碗酒,好不痛快!席散之后,一丈青扈三娘被敞胸赤膊、酒后醉倒的魯智深、阮小五、史進、燕青等好漢們壯偉的身軀及皮膚上的紋飾所吸引,所迷戀,再看到睡在自己身邊的矮腳虎王英,三寸釘的身架,猥瑣、拙陋,一股憋悶、怨恨之氣,轉化為請玉臂匠金大堅為她紋身之求。銀針刺處,血珠迸濺,赤裸的肢體上,紋出一條青色的大蛇。一丈青卻在巨痛中得到心理上的宣泄,發出“厲鬼似的絕叫!”
顯然,這里有佛洛依德“力比多”壓抑與發泄的內涵,但若轉換視角,從社會學、政治學的角度楔入,李拓之選擇梁山作為小說情節展開的環境,可能還有他的用意。這就是,批判以“革命”話語對肉體實行專制的覇權,因一丈青是由宋江作主,強迫嫁給王矮虎的,對此,她只能以一種非常態化的舉動來進行抗爭。女性肉體的自主掌控是與自由意志融為一體,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都是非人性的,非道德的。若論“雙典批判”的話,李拓之在20世紀40年代,就已經對《水滸傳》展開批判,這是其小說令人震驚之處。
小說令人震驚的還在于其文字功力,濃麗綿密、光怪陸離,非常人所能致。信手拈來一句:“一丈青裸袒的背部和股部,如寒泉中沉浸著水晶,綠波里漾晃著玻璃一樣,飄散著一層層摺疊摺疊的波浪向四周伸展開去!崩钔刂叩氖钱敃r上海流行的“新感覺派”路數,我覺得本篇一點也不亞于施蟄存的也是以“水滸”為題材的著名《石秀》。我甚至還猜測,選入陳思和《當代文學史教程》中,陳翔鶴寫于60年代初的《廣陵散》,是否曾受啟于李拓之的《陽狂》,因為二者都是以歷史小說的形式來寫嵇康被殺的悲劇。
令人惋惜的是,中國現代文學史遺漏了李拓之,但我們福建小說史完全可以填補上這樣一個不容忽視的人物。如果我們這一代人再不做的話,這個空白,這個遺憾,就無法彌補了,福建小說這一珍貴的歷史資源也就斷絕了。今天南帆、孫紹振、陳曉明等都在,我建議是不是由省里開個李拓之作品研討會,把他推向全國,恢覆其應有的歷史地位。這也是我們對前輩、對福建父老應負的職責。
(俞兆平 廈門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