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契訶夫凝望今天的社會生活,多半仍然是穿透了鏡片的犀利蓬勃,和掩藏其后的溫情希冀。在俄羅斯現代藍調舞曲中以集體舞上場的中戲教師們,從容流暢地完成了一場優秀的表演示范課。隨著契訶夫黑白照片在翻轉中的變形、暗轉,十幾個塞滿櫻桃果的大麻包成排地放在空曠的舞臺上——來自表演系、導演系和音樂劇系的中戲教師恰好在教師節前一天首演了《櫻桃園》 。院長徐翔曾明確對中戲教師提出要求—— “既是知識淵博的教授,同時,還應該是舞臺上神采飛揚的藝術家” 。2014年,作為教學示范演出,中央戲劇學院邀請俄羅斯導演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彼得羅夫先生,將一個浸染著學術知性和現代氣息的《櫻桃園》帶給了秋意正濃的北京。
沒有哪個劇院敢隨便演出《櫻桃園》 ——那個悠遠時代人物內心語意的多義性和契訶夫式的凝練詩意對一個劇院的藝術水準是個全面而嚴格的考驗。而2014年的中戲劇場,門外摩肩接踵的南鑼鼓巷的小店們一茬茬更換著時尚主題和經營主人,往昔在淘沙大浪里面目全非;門里舞臺上柳葆夫一家在經歷著剝離舊我、向舊樂園凄婉告別的陣痛……所有人物的心理活動準確清晰,行動洗練真實。
正在等待著迎接柳葆夫母女的新興資本家羅博興剛一開場,就用一個赤裸脊背、讓女仆澆水洗澡的動作揭示了人物粗獷生猛而旺盛的生命力。一桶涼水澆在他寬闊雄健的脊背上,直接流到了舞臺上。羅博興雖然出身貧賤、行為粗魯,但靠著精明果斷和吃苦耐勞而成為銳不可當的社會新生力量。他在永遠做著白日夢、在劇烈變革中只會驚懼哀嘆的貴族面前像一只恐龍。
朗涅夫斯卡雅櫻桃園在俄羅斯《百科全書》上有記載,雖然日漸沒落蕭索,但仍然難掩俄羅斯田園的絢爛斑斕。舞美設計把收獲的豐饒喜悅、鄉村的粗獷活力和莊園貴族的風雅傳統定格到油畫靜物般的大麻袋上。這些麻袋一會兒是濃陰遮蔽的園林,一會兒是奢華又頹敗的舞廳,一會兒是被繁茂花枝纏繞的花園坐椅,還為人物提供塑造內心強有力的行動——一輩子沒大學畢業的家庭教師抒發著知識分子對時代的憂憤時,奮力扛起一包包麻袋擺成一個堡壘,象征著改變舊世界的激昂熱情;養女管家在四下無人之際,哀傷黯然地趴在麻包上啜泣,麻袋又成了她心靈的掩體。當羅博興語驚四座地宣布自己買下了象征貴族地位的櫻桃園后,快要奔騰出血脈的新經營計劃、新變革活力,像脫韁野馬一般狂放恣肆。多年抑制在身體深處的張揚暴力幾乎吶喊狂放而出。他不由自主地掏出鋒利的匕首兇狠蠻橫地一刀一刀捅進麻袋,割裂撕碎,一袋一袋的櫻桃果爆涌滾落,傾瀉滿臺。驚聞莊園被一個奴隸后代買走的柳葆夫如同冰雕雪凍,倏忽間魂飛世外。那滾落一地的無比嬌柔甜美的櫻桃,象征著柳葆夫寄托無限情愛的優雅人生,在一雙沾滿泥漿的馬靴踐踏下如血如泥。在這狂歡的櫻桃雨中,一個世界被摧毀撕碎了……柳葆芙冰凍的身體搖搖欲墜,被重重擊打,終于倒在櫻桃果的淵藪中。
在這首告別舊夢的挽歌中,喜劇感俯拾即是:當羅博興一再勸說她必須馬上出租莊園才能自救時,劉紅梅演出了柳葆夫·安德烈夫娜善良中的那一絲小姑娘般的耍賴裝傻、逃避現實的蒙昧無知。她明知道她每一次揮霍的尷尬后果,可仍然改不了貴族派頭、往水里扔錢的積習痼疾。她唯一能依靠的哥哥加耶夫是個只會整天廢話連篇、想入非非、無所作為的寄生蟲。演員給這個人物設計出的娘娘腔和空泛抒情,引起陣陣訕笑。面對無法保住莊園的悲劇,這對姐弟被糾纏在感情創傷中徒然軟弱無能,可笑可悲。女仆杜尼雅莎幻想著自己也成為嬌弱多愁的小姐,男仆葉彼霍多夫一上場就把花束掉在地上,一腳踢翻了椅子,在“22個不幸”中沮喪崩潰……
整臺演員的聲音統一而和諧,相對的高音和沉痛敘述只在柳葆夫身上,其他演員沒有突然迸出的高音,沒有標榜激情的高亢激昂。劉紅梅是跳中國古典舞出身,有著雍容大方的氣質和舞臺雕塑感,足以撐起舞臺的重心。對次要人物的氣質塑造,全劇也非常準確協調。柳葆夫的養女管家在離開前的深夜來到熟睡的羅博興身旁,演出了一個無法走出階級局限的孤獨女人的哀傷和凄婉。兩種迥然不同的感情方式讓她永遠地和今生唯一的愛情錯過了。
憂傷的歌劇詠嘆調在櫻桃園回響;華美的高腳杯在一縷追光中見證著昨日的奢華,在每一個昨天和明天的門檻,契訶夫留給我們的微笑意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