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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慶榮 簫風
時間:2014年9月5日
地點:北京德恒商務會館
簫風:慶榮兄好!這次來北京有件重要的事,就是想和你一起聊聊散文詩。雖然我們在一起時常談論散文詩,但以專訪形式談還是第一次。我們先談談您剛出版的散文詩集《有遠方的人》吧。謝冕先生在序言中給予高度評價,稱您“是一個心懷遠方的人”,請問您心目中的“遠方”是什么?
周慶榮:簫風兄好!初秋時節與真正的詩歌兄弟相聚,內心快樂。你這些年來致力于新時期散文詩理論建設與歷史梳理,對前輩詩人作品做了大量的搶救性的整理,成就斐然,讓同仁們感佩。
我新近出版的這本散文詩集取名 《有遠方的人》,既有地理上的遠,更有精神上的遠。遠,不是我們忽略近的理由,而是提醒我們不因近處的苦痛或者不美好的環境而放棄本應該到達的遠方。精神上的遠方,既指理想意義的目標,同時又是格局上的一種具有治療意義的安慰劑。在這個物質時代,有遠方的人應該指那些胸懷責任而經常仰望星空,并且又能夠積極地認真對待日常生活的人,是敬畏自然熱愛人類的人。
簫風:從1984年發表散文詩處女作算起,您堅持散文詩創作已經30多年了,并且“老而彌堅”。請問您是如何喜歡上散文詩的?您的散文詩創作大體分幾個階段?創作風格上有何變化?
周慶榮:散文詩寫作開始于1984年,大三時的夏天。之前寫了不少分行的,也發表了一些。上世紀80年代,是求知的年代。和許多同齡人一樣,古今中外的文學、哲學、歷史及新思潮類的作品皆有涉及。詩歌方面對我影響較大的是惠特曼、佛勞斯特、泰戈爾、紀伯倫、魯迅、波特萊爾和聶魯達。因為學的是英語專業,我用英文寫的第一章散文詩叫《愛是一棵月亮樹》,幾年后又改為中文,并用了一個托名:Mary Greener。后來有意識地嘗試把男女情感復合、中外文化交織起來的系列寫作,主要詩集有《愛是一棵月亮樹》、《飛不走的蝴蝶》、《紫氣在你心頭》 等。那個時期,主題類抒情為主。分別按照情愛、母愛、自愛和自然主義味道的泛愛展開。作品的總調性里既有唯美的,也有細膩的敘述,因為以仿女性身份來寫,作品在表達自己方面就有了不完全性。
1992年,《飛不走的蝴蝶》出版,第二年我又到了北大上學,然后留在北京工作。直到2002年,才重新有了寫作的沖動。這是我第二階段主體寫作的開始,正面觀察和單向度的抒發較多,2004年結集為《風景般的歲月》,里面一些作品被《讀者》和《青年文摘》選用過。2006年起留心閱讀國內前輩同仁的作品,對散文詩的當代性狀況有了粗淺的了解。詩歌同仁的許多作品我認真閱讀,對我后來的寫作幫助很大。
2008年,與靈焚、亞楠、阿毛、宓月等一起籌劃組建“我們———北土城散文詩群”,我提出“大詩歌”與“意義化”寫作,《我們·二》即完成于2008年,主體意識和對當下性的注重應該是我第三階段寫作的主要特點。后來出版的《我們》、《有理想的人》和《有遠方的人》基本上體現了我的思考、發現和對待現實的態度。我注重語言的簡單樸素,在語言深處泊著一些重量和意味,盡量讓讀者覺得作品與他們的日常感知似乎有關聯。
簫風:我注意到,您的散文詩有個鮮明的特點:就是注重“詩”與“思”的融合,或者說是“審美”與“審智”的結合,作品有力度、有高度、有深度,語言樸素而思想深刻,讀后令人回味,能賦予人“正能量”。這是否與您倡導的“散文詩的意義化寫作”相關?
周慶榮:這個問題我上面有所提及。散文詩注入思與智,其實是指在場的角度下進一步強調自己的發現和有了發現之后的態度。詩人的生命景象與平常人沒有什么不同,如果有不同,就是能夠發現事物凸起及事物背后的東西,并加以詩性的敘述。所謂的正能量,不是淺表意義上的一味高調,而是寫作時重視人的內在能動和面向一切環境的主動性突破能力。因為思考源自集體在場,你的思考就有根,就能夠喚起眾人的記憶經驗。思想性、現實性、批判性必須和詩性有機結合,才能使散文詩具有閱讀價值與閱讀魅力。
最初與靈焚等人提出“意義化寫作”是有特殊原因的,因為上個世紀大多數散文詩作品偏重美、靈動、描摹式的抒情。對事物的外形的關注甚于本質的探究,我個人覺得與其花重墨渲染目標事物的孤立存在,還不如重視目標事物關聯存在更有意義。我在系列思考里也說過防止意義寫作的過度堅持,這會產生另外的狹隘!八肌迸c寫作中的“審智”具有強烈的個性特征,豐富的個性寫作會促進散文詩寫作的多元化,會使散文詩的可能性區域更加寬廣。
簫風:近來,大家對“魯獎”議論紛紛,尤其是對周嘯天的獲獎和耿林莽的“零票”提出強烈質疑。散文詩長期被排斥“魯獎”之外,一直是中國散文詩人的“難隱之痛”,這屆“魯獎”又一次揭開這個傷疤。王幅明、鄒岳漢等先后發文談了對“散文詩與魯迅文學獎”的看法。請問您對此怎么看?
周慶榮:我對周嘯天及其古體詩關注甚少,正如我對魯獎本身關注亦很少一樣。我不去就周嘯天古體詩好與壞去多加評論,一方面,我理解每一個評委作為讀者的審美權利,又為每一個評委在評選耿林莽先生散文詩作品時同時“短路”而感到惋惜。耿老就此和我有一次通信,他對此早已“寵辱不驚”。散文詩作為當代詩歌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這原本是客觀存在,這更是那些總固執地持有舊見者所無法壓制的。
我個人認為,散文詩作為詩歌類別參與魯獎的評選,這是第一次,是一次了不起的進步,這個進步是從耿老作品開始的,也算是慰藉聊勝無了。另一方面,一些評委事后解釋古體詩要給個獎是出于對這個文體的“兼顧”,說起“兼顧”,就要一碗水端平,散文詩近一個世紀以來的創作和讀者需求為何就不能被“兼顧”?這讓人有些困惑。本來,我內心希望這次魯獎的評選能有個里程碑式的新氣象,就是讓散文詩享有自身早就應該得到的權利和尊嚴。如果繼續問我的態度,我會說:一切認真的寫作其意義在于寫作本身。散文詩的未來在于我們本身就有未來,此刻,我們忘記委屈,繼續認真寫作吧。我相信耿老和諸多前輩一定有此胸懷并對未來抱有信心。王幅明先生和鄒岳漢老師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散文詩的推動和研究,我相信他們就此而寫出的相關文章一定是出于公心。
簫風:魯迅先生的《野草》是中國散文詩走向成熟的第一個里程碑,奠定了中國散文詩發展的根基,功不可沒。但是直到今天,《野草》依然被視為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這是一個很值得深思的問題。請談談您對這一問題的思考好嗎?
周慶榮:中國散文詩的真正成熟與地位的確立開始于《野草》,大學時幾乎讀完魯迅的全部作品,對他的雜文和散文詩的喜愛至今記憶猶新!兑安荨钒雅u性深含在隱喻和象征里,把對當時的社會發現以及作者的態度通過詩歌的力量來加強情感傾向。任何對現實的干預都需要血性和擔當的勇氣,這部作品成為高峰是當之無愧的。你的問題里用了“不可逾越的高峰”,我個人以為,高峰已經是一個歷史的存在,如果總是強調逾越就會制造新的不公平。每個時代都需要被發現的特征、理想的缺憾的,只要努力去為這種發現而認真寫作,就有價值。我至今沒有攀登過珠穆朗瑪峰,但我到過黃山、泰山和天山。我們的大地,群山挺拔巍峨,我愛山峰如同我熱愛山谷,作為對我們自身生命真實的尊重,豈能因為珠穆朗瑪峰而否定其他山色之美!每一座山都有獨特的氣質,魯迅的獨特氣質在于他的思想和擔當。這是對我們后來的寫作者的一個永恒的提醒,我想與朋友們分享的是:我從此不談山峰,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學著做一個山谷———一個低處的存在。
簫風:“我們”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個散文詩群體,您不僅是“我們”的發起人,也是“我們”的引領者和“掌門人”。請您談談“我們”是在什么背景下誕生的?這幾年主要做了哪些工作?“我們”的出現對當代散文詩發展有何意義?
周慶榮:靈焚在2010年出版的《大詩歌》里,已經詳細地說明了“我們”散文詩群成立的背景、經過和成立該詩群的初衷。“我們”不是什么組織,只是認真地有針對性地提出一個“態度”,這個態度肯定是基于散文詩內與外的現實狀況而產生的。我們重視自己的存在,但也尊重別人的存在,比傳統的責備和呼吁更重要的是,我們敢于正視自身的不足,不搞封閉性的小圈子,任何認同這一態度且認真學習和寫作的同仁都可以是“我們”中的成員。我個人對嘩眾取寵無興趣,對一味地自我封閉以求得小山頭的滿足更無興趣。我與諸位詩友共同發起這一散文詩群,旨在讓散文詩走出散文詩,同時讓散文詩之外的走進散文詩。
基于歷史原因,散文詩的發表園地原先只局限在有限的幾本專業刊物,我們做了一些推動,使更多的專業詩歌刊物和許多綜合文學報刊能夠重視散文詩,為廣大作者多提供發表園地,重心不是發表作品,而是讓散文詩寫作者能夠從容地發出自己的聲音。在加強新時期文本建設的同時,我們重視在大的詩歌概念下,對散文詩理論研究的推動,在您倡導設立的“中國散文詩研究中心”的同時,我們強化與首師大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和北師大文學院的合作,在諸多場合,加強和國內詩歌批評研究中堅力量的交流,讓散文詩進入真正的詩歌視野,并在此視野下,實現散文詩的進一步獨立的發展。
就文本而言,我們在2011年組織出版了“我們”文庫,今年,燕山出版社將出16本的“我們”叢書,在分行與散文詩選本《大詩歌》的基礎上,從今年起,我們將編輯出版《新世紀散文詩》叢刊,進一步推出新人,培養未來散文詩的新生力量。我個人和我的諸位詩友,都和您一樣,淡化功利,將自身定位于認真讀書和寫作,如果在此狀況下,依然有同仁不理解,我不會去辯解,只努力牢記“人不知而不慍”,把心靈的真實留給時間去證明。
簫風:2010年出版的《大詩歌》,是第一本分行詩與散文詩合編的年選本,出版后在詩歌界引起不小的反響。目前已連續5年推出,影響越來越大。您當時提出“大詩歌”的初衷是什么?您對“大詩歌”的“大”是如何理解的?體現在散文詩寫作上有哪些追求?
周慶榮: 《大詩歌》 創辦于2009年,是一本把分行的新詩和不分行的散文詩放在一起出版的詩歌年選。出版至今已有五年,正受到越來越多的國內外詩人朋友的關注。大詩歌的初衷在于強調詩歌范疇不同文體的相互支持和融合,在“我們”的態度里又將此升華為一種詩歌理想,一種在當下物質社會里能使詩歌大起來的理想,并注入了詩歌寫作者的時代意識、責任意識和情懷意識。靈焚和瀟瀟是執行主編,五年來付出艱辛的勞動,雖然取得了初步的成績,但我們正視不足,并在今年以后的編選工作中加以改進,提倡讀者和寫作者的參與,必要時可進行入選作品的公示。
簫風:您多次強調“要讓自己的文字有溫度和重量”,能否具體談談這句話的含義?作為一個寫作者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
周慶榮:世界因為人性的堅持而溫暖宜人,這背后意味著每一個時代都會有因為人性的冷而出現局部的不溫暖; 所謂文字有重量,是指輕描淡寫不足以敘述社會的深刻。風格上的冷峻不等于情感的冷漠,寫作時讓文字具有人性的光輝,別人會在遇到不公不幸時多一些對生活和未來的信念。而重量則要求我們在寫作時具備發現本質的能力,這種發現與飄逸靈動并不矛盾。
簫風:新世紀以來,散文詩創作和研究都有長足發展,但在“繁榮”背后也存在不少隱憂。作為新世紀散文詩的主要領跑者之一,您對當下散文詩發展的現狀怎么看?你感到當前最突出的問題是什么?
周慶榮:您提到“領跑”,我內心惶恐。比起前輩師長幾十年的堅持,我所做的也只是盡一己之力而已。工作再忙,我每天總要保證幾個小時的閱讀,然后在有所感覺時寫下一些文字。走出自己,發現他者的長處,是克服散文詩文體自卑的出路。雷同和過于陌生化的表達是對漢字本身的一種不自信。我提倡廣泛閱讀,然后化各種風格和敘述方式為我們自己熟悉的語言。我尤其期待那些勇于探索的寫作者,他們能夠打破舊有觀念,相信生活怎樣豐富,散文詩的敘述就可以怎么豐富。
簫風:有人預言,21世紀是散文詩的世紀。您對此有何看法?能否展望一下中國散文詩發展的前景?
周慶榮:散文詩在場景載入、片段敘述、即時思考和情節詩意方面有充分的優勢。每個人在事物面前都會有些話要說,當發現散文詩更加有利于我們充分表達時,這或許意味這個文體將被廣泛認同。我不會以簡單的喜聞樂見來為散文詩增強自信,更不會因為自己對散文詩的熱愛而否定其他的文體。所謂相信二十一世紀是散文詩的世紀,更多的樸素情感是基于散文詩被一些力量忽視得太久了。它要憑借自己的內功來顛覆人們的成見,它的最終被看重一定是它有了被看重的理由。
簫風: 《文學報·散文詩研究》創辦已經三年了,我想聽聽您的意見和建議。要不吝賜教!
周慶榮: 《文學報·散文詩研究》 自您創辦以來,在散文詩新時期文本建設和理論建設方面都做了卓有成效的工作。它表面上看是散文詩的一個陣地,其實更是新時期文學的一個存在,這個存在有助于人們加深對散文詩的了解。研究二字非常重要,它是概括是梳理是解釋,更是一種預言。如果讓我提一點建設性意見,那就是加大讓散文詩之外的力量走進散文詩之內,這樣會有利于散文詩從容地成長。
上面的回答算是與您的一次即興的交流,偏頗的或者草率的地方既要請您原諒,也要請讀者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