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第三次漢學家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 >> 正文
在意大利文中“翻譯”一詞是搬運的意思,把一個東西從一個地方搬到另一個地方,從甲到乙。它源于拉丁語的 “traducere(調動)”。 這就是說翻譯是一個過程,意味著要經過一個空間;而中文“翻譯”的意思不一樣,是把一個東西翻轉過來,進行表達的轉換。前者好像是動力行為,后者似乎是精力行為。
所以,按意大利文的意思,翻譯家的工作是在甲與乙之間建設一座橋,運送甲的意義到乙,用乙的符號理解甲的意義。這里我想講的是如何運送中文小說的意義到意大利文,怎么用意大利文的符號理解中國小說。
一座橋的作用是讓兩端連接起來,一個翻譯家的作用是讓兩個文化溝通。翻譯家得尊重作家, 譯文要忠于原文,可還得為意大利讀者服務,向他們奉獻一個用流利的意大利文寫的小說。所謂忠于原文不等于字譯,而是抓住原文的文體、韻律、風格。如果原文使用簡潔的語言,譯文就不能羅嗦,如果原文使用優雅的語言,譯文就不容粗糙。翻譯家的任務是用他 (她)的母語傳達這些特點。這的確是一種重寫,一種再創造。過去一個中國作家給我簽字的時候,寫了“感謝你用意大利文創造我的小說”。剛開始我想,不對,我沒有創作,我只是按著原稿來重寫,原稿好,譯文也好。后來我才明白了他的道理,因為翻譯文學也是一種藝術行為。原文只能通過翻譯家的知識、文化、功力、敏銳、理解、心理,才變成外國讀者可以接觸的文學作品。據說,一個高水平的翻譯家會讓讀者不覺得是在看一部翻譯作品,這引出翻譯家透明性的問題。可我想翻譯家并不透明,如果兩個翻譯家翻譯同一本書,結果一定不一樣。
翻譯不是簡單的工作,翻譯家要在字里行間解決問題,作出抉擇,考慮如何既尊重作家又服務讀者?怎么保證作家的要求和讀者的需要之間的平等?這種平等是不是能得到保障?在翻譯過程當中什么時候讓原稿占上風,什么時候讓讀者占上風?另外,翻譯文學不僅要求“信”,而且還要求“雅”。這和翻譯評論、雜文、散文等等完全不一樣,因為要求翻譯家有文學感,要求他們懂本國的文學。只有這個條件滿足了,才可以找到適合意大利文學界的語言與文體。譯文還要面對所有面世小說的挑戰,不管是意大利文的還是翻譯的小說。幸好,意大利翻譯家有位保護神--圣·吉羅拉莫 (San Girolamo),他把圣經從古希臘文和希伯來語譯成拉丁文。他說過:“我不是按詞翻譯而是按意思翻譯”。歷史上他是否定直譯的第一人。
閱讀中國文學作品的意大利讀者當然知道他讀的是譯文,他想到另一個世界去游歷,同時他也希望,在那個新的世界會感到十分愜意。中國的歷史、文化、社會等與意大利歷史、文化、社會當然完全不一樣。所以,為了幫助讀者理解歷史背景,最好加一個序言或者后記,介紹故事在什么樣的情況下發生與發展。這一般不是翻譯家的任務,可我先是漢學家,后是翻譯家。再說,我翻譯的作品是我推薦的,我不是一個市場上的翻譯家,我有自己的文化規劃,因此和一個出版社合作,成為他們的中國文學顧問。除了序言或后記,可以在封面上刊登小說簡介,也可以加注釋。一般出版社不太愿意加腳注,因為擔心讀者厭煩,所以可以把注釋放在書尾,或者請翻譯家在譯文里想辦法解決一些問題。比如對意大利讀者來說,人名特別陌生,不好記,容易弄亂,特別是在敘述大家庭的故事時。過去有過翻譯名字的現象,現在已不再流行,可如果人名有意義,而這個意義與故事的發展有關,在原名后可加一個翻譯。比方說,余華在《許三觀賣血記》的人物里有許三觀的三個兒子:樂一,樂二,樂三。意大利文也有“樂”這個名字,由于故事頗富諷刺意味,翻譯名字可幫助讀者理解諷刺的意義。對姓名前的“老”或“小”的處理,剛開始我保留了原文,比方說Lao Liu, Xiao Liu,用拼音寫出名字,同時加一個注釋。后來為了譯文的流利就干脆把它們翻譯出來。最近,我又對這兩種解決方案都感到不滿意了。意大利文沒有這個習慣,年輕人一般用“您”稱呼老人,所以我想將來不再強調中文這個特點,讓上下文介紹人與人的關系。有關地方的名字都保留原文,有關食物或一些東西不翻譯而用拼音代替,比方說“炕”、“餃子”、“豆腐”、“油條”等。
翻譯的時候有一些社會習慣要改,比方說中國的“一樓,二樓”等跟意大利人的習慣不一樣,我們的“一樓”是中國的“二樓”,“二樓”是中國的“三樓”等,中國的“一樓”我們叫“底層”。另外一個例子是懷孕的時間,經常遇到這么一個說法,“她過了十個月生了孩子”,翻譯的時候也得改,因為按我們的習慣一個孩子的懷孕期是九個月。
翻譯工作有一個傾向,即使用同一個詞匯表達兩種文化中并不相同東西、習慣、想法。可同時我想,我們要注意避免譯文太“意大利化”的現象。比方說,中國的“上帝”和我們意大利人的“上帝”不一樣,如果用“圣父”翻譯會有誤解,因為意大利讀者會聯想這就是天主教的“上帝”,對兩個文化的勾通會發生曲解。所以最好譯成“天主”或者“上蒼”,這兩個詞的文化特點沒有“上帝”那么強。另外的例子是“酒”,意大利人馬上聯想是“葡萄酒”,所以翻譯的時候不要用“vino(葡萄酒)”,而得用“白酒”,“酒精”。描寫美女,意大利人習慣說“她和維納斯(Venere)一樣美”,Venere 是古羅馬神話中愛與美的女神。中國人習慣說“她和西施一樣美”。如果用Venere翻譯,讀者會馬上理解是什么樣的美麗,但是同時會以為中國文化里有一樣的女神。再舉一個例子,“毫無辦法”可以翻譯成“我們到了水果”,讀者馬上明白意思,這一種表達和意大利人的吃飯習慣有關系,水果結束一頓飯,跟中國的習慣不沾邊。在這些情況下,服務讀者又帶來了對中國文化的誤解。
有時,為了抵消這種惡果,我就決定保留一些差異。比方說“吸一袋煙的工夫”這個習語可以直譯,即使意大利文沒有這樣的說法,意大利讀者也容易懂這個意思。這么做也可以解決另外的問題:吸一袋煙需要多長時間?不容易算,要看個人的習慣。直譯保留原文的未定性,“魚肚色的天”也屬于這個范圍。這些比喻,這些表達方法,我覺得很有吸引力,把它們引進譯文會使意大利文更豐富。
我認為,近來中國文學的譯文質量越來越好,尊重作家,服務讀者,又“信”又“雅”。翻譯家越來越多,譯作也越來越多。如果中國小說引起的反響不大,原因不在于翻譯。究竟在何?當然難說。也許與被選的書有關,也許與讀者的習慣和要求有關, 也許與書的推介有關,也許與當時的文學界有關。意大利讀者等待一部小說向他們介紹一個世界觀,等待人物心里分析豐富、文體優秀、引人入勝的故事。選書的時候要考慮這些因素,因為這些因素會影響對書的理解,從而決定對其歡迎的程度。要選擇能和全人類溝通的中國小說。
米塔(Maria Rita Masci )
女,現任意大利鴕鳥出版社中國當代文學顧問,博士學位。主要翻譯和編輯的作品包括:凌叔華的《酒后》,阿城的《棋王》、《樹王》、《孩子王》,殘雪的《天堂里的對話》,蘇童的《妻妾成群》、《刺青時代》、《紅粉》,余華的《許三觀賣血記》、《世事如煙》,白先勇的《孽子》,劉索拉的《大繼家的小故事》,王安憶的《長恨歌》,劉恒的《蒼河白日夢》,以及韓少功、莫言和徐星等作家的作品。1992年獲陰線(Linea d'ombra) 雜志評選的推動新文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