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第三次漢學家文學翻譯國際研討會 >> 正文
我在文學翻譯的領域里工作了大約十五年了,我注意到在文學作品里,當你描寫身體和其功能時,英文和中文的表達在文化上有很多很有意思的差異,于是我開始做了一些調查研究。我發現只有一篇文章描述了相同的主題,這篇文章是由DavidPollar編寫的,題為《中譯英中的肢體語言》(BodyLanguage in Chinese-English Translation)[1]。文章中Pollard先生得出的結論是中文小說非常注重情感的外在、肢體表達,如果你直譯的話,聽上去會非常奇怪。這一點構成了我今天講話的初衷。
在我目前的翻譯工作中,我不但要理解兩個文化之間的不同之處,而且我必須要找到合適的方法去翻譯。下面我舉些實際的例子來開始我的講話。然后再來看看翻譯理論,它們如何在翻譯文化和文學差異上給予我們有意義的指導。
下面是我的第一個例子:
它出現在我正在翻譯的一部小說中,這是一段對非常強烈的情感進行的描寫。丈夫和妻子都意識到他們的婚姻已經失敗了。他們正要去離婚登記處。中文是這樣寫的:
“她的臉發綠,他的臉發灰。他們一前一后騎著車……”
如果我按此直接譯成英文的話,就是“herface went green, his face went grey”,這在讀者的腦海里將會反映出如下的圖案:
遺憾得很,這對英語讀者來說并不意味著什么。直譯只能給予字面的意思,并不能把真正的意思表達出來。我一會兒再回到這一點上來。
肢體語言中的文化差異
對身體、身體運動、肢體功能和表達感覺的描寫,中文的語言和表達方式是非常豐富的。
一、中文中有描寫動作的動詞,人們能確切地描述出來,但英文中卻沒有相應的詞。
1.“我嘴努努電梯”英文將是“Ipursed my lips”或“made a moue”或“jerked my chin in thedirection of the lift”。至于“努努嘴”的問題,英文中沒有直接的一個動詞可以表達清楚,所以翻譯家要用另一個方法去解釋這個動詞,通常句子會很長,有時候意思還不是很清楚。
2.“屁股一擰都出門走了”,這是來自賈平凹的小說,他生動地描寫了客人在宴會結束之前生氣的走了的情景。我能想象出客人扭動屁股離開椅子的樣子,但在翻譯時我花了很長的時間尋找最為貼切的表達方式,但我仍然不滿意我目前的結果:“Witha squirm of their buttocks,they were on their feet and out of the door”。
3.英語中只有很小一部分動詞表達撿起(用手),拿(用手),攜帶(用手,胳膊和后背)這些動作,但相比之下中文里有很多的動詞,并且都有特定的意義,比如:Hold (用手拿、握),Pick up(用手拎、拾、掇、撿),Carry (用手,胳膊和背 端、抱、背、抬、提、夾)。
可以看出,英語里我們只能用同樣的一個字carry去表達兩個不同的中文字:提和挽。
“走進來的是媽媽,她提著一個很大的飯盒,另一只手挽著個保溫桶!
4.在描述肢體功能時,和中文相比,英文缺少明確的和豐富多彩的詞匯,在文學翻譯上,有時聽上去很令人尷尬。更重要的是有時會很粗野,其實這并不是作者要表達的本意。
(1)在這個故事里,講的是一對老年夫婦討論晚飯吃什么,丈夫很不耐煩。他煩了“我怎么知道?剛剛吃的東西還沒有化成屎,你叫我能說什么?”因為他們是很有禮貌的城里人,如果直譯的話會給讀者帶來錯誤的印象!盎墒骸敝弊g是“turnedinto shit”,在英語里這是非常粗俗的。
(2)流鼻涕這個說法,在英語里通常不會和成年人聯系在一起,盡管在人們哭得很厲害的時候。“她哭得鼻涕都流出來了……”,如果只按字面翻譯的話,就是“Shecried till the snot ran down her face……”,這會使人感到作者和故事中的女人太孩子氣了。
5.最后讓我說一說“頭”和“心”。中文里很多事情都發生在心里,但英文卻發生在其它部位,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心里覺得”,可英文在一般情況下我們說用頭去表達感覺和意念。所以這倒也簡單了,就翻譯成“I think(我認為)”。
我想就頭和心的不同是從哪里來的做一個有趣的推測。我知道在傳統中醫理論中,心是五臟之一,但頭并不是,所以心在中文中更為重要。百科全書中是這樣寫的:五臟是中醫對內臟的總稱……,“臟”指的是人體內的五臟,即:肝、心、脾、肺、腎,主要功能為受乘和傳化水穀并積存精氣……。
我驚奇的發現,頭和大腦并沒有列在身體最重要的器官里。這是否可以解釋為什么中國人的思想情感都發生在心里呢?就這個問題我非常歡迎大家提出你們的想法和建議。
二、解決此類問題-指導方針
我們將如何把這些表達方式翻譯成英文?在選擇上有沒有一定之規?翻譯人士有多少自由空間?這些爭論一直都在伴隨著翻譯本身的發展。
回過頭來看中文翻譯的歷史。我發現中國在公元230年左右,就如何翻譯佛經有過很大的爭議。問題出在究竟是質(unhewn) 和直(direct) 或是雅(elegant) 譯[2]呢?甚至在佛教徒翻譯家之前出現的道教哲學家老子,他指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這和法語的說法不謀而合“Quand elle est belle,ellen’est pas fidèle,quand elle est fidèle,ellen’est pas belle”,譯成中文就是:“信言不美,美言不信”。我還能再給大家舉個法語例子:“Plus a change,plusc’est la meme chose”,英語的意思是“there’snothing new under the sun! (太陽下無新事)!”
讓我們回到現代,有些翻譯理論大家都是熟知的:
1.誠實。這個理論提出了一個問題,如何接近才算是忠實原文?
2.歸化和異化[3](Domestication andforeignization)。這一理論是說翻譯家以英文讀者熟悉的方式在翻譯中對原文進行的修改。
“順順的二舅當下拿出五萬……二舅一帶頭,大姨父應允了五萬,二姨父應允了五萬,大伯五萬,二伯四萬,三伯三萬,姑姑六萬,大舅四萬,三舅四萬,三個侄子各五萬,五個舅表姑表各四萬,六個侄女和外甥女各三萬!
對此異化翻譯的譯文將是把所有家庭成員都依次列出來, 比如:secondmaternal uncle(二舅)。對此按歸化理論翻譯的話,會按照一般的英語方式進行表達,比如:“uncles and aunts,nephewsand cousins,on both sides of the family……”。
3.忠實。我個人更喜歡另一種主導學說,它來自于翻譯理論學家Christiane Nord。她認為忠實的概念是在于忠實于作者的意向[4]。她說:“……譯者對雙方都有責任,要考慮到讀者的理解力,但不能把作者的原本意念搞反了。這種責任我稱它為“忠實”。
有意思的是,Nord 給“忠實”以雙層關系的定義,提出譯者與作者之間和譯者與讀者之間兩方面的關系。相反,“誠實”和“歸化/異化”意味著對原文和譯文在內容上的比較。兩個理論不太顧及作者在交流時的意圖。
三、讓我們回到前面提及的對臉色的描寫和在決定怎樣翻譯時我要經歷的思考過程。首先,作者想表達什么?之后,我手上有什么資源可以利用?
1.當然我可以借助字典和上網,或許會告訴我中文的綠臉可以是生氣(氣得臉發綠, 或氣得臉發青)。這和英語有所不同,英語的綠臉可以是嫉妒或是生理上的惡心。
2.由于字典和上網沒能給我一個明確的答案,我可以去問作者。 對文字的討論可以和作者建立起一種很有意義的工作關系。就我提出的問題,她在下面的電子郵件中寫道:“我當時的心理很簡單,就是一種由于生氣焦慮與憂傷反應在臉上的表情,他的臉灰了,她的臉綠了,實際上不會有這種色彩,這是一種情緒反應到臉上的夸張的寫法。因為現實中可能內心的痛苦影響到臉上的表情,極有可能是‘氣得發紅’,或者‘臉色蒼白’之類,但那都是一種俗套的寫法,我不愿意落入俗套,所以用了夸張的手法!
根據Christiane Nord的理論,我們應該注意作者的交流意圖,她想要表達丈夫和妻子生氣和不高興的樣子,她用生動的圖像描寫去傳達。所以我的英語翻譯也一定要使用相同的手法
(1)一種答案是:她的臉發綠,他的臉發灰。他們一前一后騎著車……(Whey-faced, they got onthe bicycle……)。Whey 是一種在牛奶變酸后分離出來的淡黃色液體。看上去像是這樣的:
Whey-faced:意思是蒼白或灰色的臉上帶著苦難和焦慮。
(2)或者我可以選擇更英語式的手法,并直接描寫他們的情緒?瓷先ド鷼夂捅瘧K……(Looking angry andmiserable……),
不論在翻譯中我選擇了(1)還是(2),英語讀者將不會想象出這樣的圖像:
但會是這樣的:
第二組圖像的臉譜明顯地更準確的表現出了作者所要表達的意念。
下面我以兩點來結束我的講話:
1.在描寫情感的時候,我認為中文對肢體運動進行描寫,讓讀者去猜測他的感覺,但英語卻相反。換句話說,中文對生理上的描寫更有針對性,對情感上的描寫卻不太明晰。英文正相反。這個話題我們可以接下來進一步探討。
2.最后一點,我認為在如何翻譯肢體語言這個問題上,以小看大,是我們作為翻譯人員所面臨的挑戰。每天,我們這些翻譯人員都試圖在譯文中保持平衡,即要保持原文的色彩和豐富的內涵,又要把它轉變為另一種語言和不一樣的文化,這樣做,對讀者才有意義。我們對自己付出的努力很少滿足。我能想象出所有的翻譯人員心里覺得在自己的翻譯中失去了什么。另一方面,這份工作最大的回報之一是它給了我們仔細的解讀原文的機會。我們可以稱之為,走進作者的腦海。我們問自己,在他/她們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腦海里會有怎樣的圖像?他/她為什么會選用這種特定的肢體圖像來描寫某種情感狀態而不是其它呢?我們在翻譯過程中,無論對肢體語言或者小說里其他情節的描寫,在用詞的選擇上應該既要忠實于作者的意向,又要用英語傳達出原文中豐富多彩的內涵。
[1]中譯英翻譯全書 [Encyclopediaof Chinese-EnglishTranslation,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 2001] [英文]
[2] Martha Cheung, An Anthology of Chinese Discourse on Translation, Volume One: FromEarliest Times to the Buddhist Project (St. Jerome Publishing, 2006) [英文]
[3] For an interesting discussion onwhether domestication/foreignization are the same as 異化、歸化see: http://translationjournal.net/journal/32foreignization.htm [英文]
[4] “LoyaltyRevisited Bible Translation as a Case in Point”, in The Translator, Vol 7, Number 2 (2001), p 195 [英文]
韓斌(Nicola Ann Harman)
女,英國利茲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士。曾在英國倫敦帝國理工大學任研究生翻譯講師主管。曾在香港中文大學、復旦大學和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主要翻譯作品有安妮寶貝的《告別薇安》,陳冠中的《裸生》,韓東的《扎根》, 虹影的《K》,嚴歌苓的《金陵十三釵》,張翎的《金山》,謝曉虹的《好黑》等。經常為《天南》、WordsWithout Borders 等文學雜志做翻譯。曾擔任 2012輕年翻譯家文學獎(Harvill Secker Young Translators Prize)評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