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臺藝術是需要文本的,劇本的文學質量決定著舞臺藝術的命運。曹禺的幾部經典之所以久演不衰,很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劇本的質量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一部《牡丹亭》從明萬歷二十六年(公元1598)誕生以來,一直演到現在。四百多年來,杜麗娘和柳夢梅的形象,仍然令現代觀眾銷魂蕩魄,九轉回腸。一曲《皂羅袍》:“良辰美景奈何天,便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把一片春光描繪得如此旖旎多姿,風情萬種,并且是出自一位少女之口,無怪乎人人讀后都會過目不忘、口舌生香了。
中國是一個詩的國度,詩性思維是中華先民認識世界的主要方式。在這種文化土壤中,誕生了三百篇(《詩經》)。“詩言志”與“詩緣情”是中國詩歌史上的兩大流派,他們雖然持不同的詩學觀念,但,“志”和“情”都是戲劇文本所必需的元素,戲劇家在舞臺上所營造的環境,不管是詩情畫意,還是靈魂撕扯,大都是借主人公內心世界的延伸,喚起觀眾的聯想和共鳴。我這里舉一個自己的例子。在《茂陵封侯》的最后一場,蘇武留胡十九年后白發蒼蒼地歸來,這時漢武帝已死,蘇武抱持象征民族氣節、日夜不離身的節杖來到武帝陵墓前。天空大雪紛飛,墓前白茫茫一片,蘇武撫今追昔,深情嘆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斯,雨雪霏霏。”接下去說:“這不是雪,是老臣十九年的眼淚呀。”前面引的是《詩經》里的四句成語,后面則是劇作家讓他說的話。我還在全劇的結尾,借武帝的幽靈勸蘇武畫像為由頭,讓蘇武說了如下一段獨白:“畫像?那些御畫師根本不會畫像,他們只能畫人皮毛,不能畫人風骨。其實,每個人的像都是自己畫的,用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一笑一顰……我的像早就畫好啦,那就是我在匈奴的十九年,整整十九年哪!”此時風雪大作,蘇武抱節造型,舞臺兩側推出鏡框,把蘇武凝固在鏡框里,也永遠凝固在觀眾的心里。我在這兩處完全化用了唐代詩人溫庭筠《蘇武廟》的意境“茂陵不見封侯印,空向秋波哭逝川”,以緊扣本劇的主題。
在各類文體中,詩與劇應該是最親密的姊妹藝術,許多偉大的劇作家,同時也大都是天才的詩人。在中國,如前面提過寫出《牡丹亭》的湯顯祖,以及寫出《長生殿》的洪昇,寫出《桃花扇》的孔尚任,他們同時也都是那個時代詩壇的佼佼者。在西方,古希臘悲劇全部都是詩劇,高乃依、拉辛、莎士比亞的戲劇也大都是用詩歌的語言構成(朱生豪譯成散文體)。焦菊隱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將詩意定為“演出三要素”之一。這也是我向他問學期間(請他來津指導《釵頭鳳》),親耳所聞。后來,在我編導的幾部較有影響的戲里,也大都實踐著這一理念,把詩意列為第一要素。
根據我多年既從事編劇、又兼任導演的體會,我深知把單維度的文學劇本,轉化為多維度的舞臺藝術是需要花費大力氣的,被稱為二度創造。而完成這一工程的唯一指揮者就是導演。他要把劇作家筆下的人物轉化為活生生的舞臺形象,首先要選對演員;為了構建舞臺上的三維空間,需要選擇志同道合的舞臺設計師和燈光師;如果劇情需要音樂烘托,還要邀請志趣相投的作曲家。所有這些都出自導演的整體構想,一項照顧不到,都會給最后的合成、演出,帶來意想不到的障礙和損失。
我在導演《釵頭鳳》時,曾在這方面下過一番苦心,此劇是1956年冬開始排練,1957年新年首演的。習慣上把它稱為第一版。首輪演出便在人民劇場和第一、第二工人文化宮演出了一百多場。這在當時話劇的黃金時代也是罕見的。它為什么有如此巨大的生命力和影響力?首先是題材的優勢,陸游是一位愛國詩人,一位愛國詩人的愛情悲劇,本身就具有可看性。特別是作為全劇中心載體的那首詞,寫得刻骨銘心,一唱三嘆,“千言萬語鎖住舌尖頭”(吳梅語),堪稱千古絕唱。同時,在案頭工作期間,我請當時在河北大學任教的顧隨先生給劇組全體成員作報告,不但詳細闡述陸游《釵頭鳳》這首詞的含義,而且講了南宋王朝的政治背景,陸、唐悲劇所以產生的原因。甚而涉及故事的真偽,陸游在中國詩歌史上的地位,所有這些都是對戲劇文本的重要補充,使劇組的全體成員都提升了對故事的理性思考和感性認知。
再說這部戲的配曲,是寫出《歌唱祖國》的王莘,我先請他看了劇本,又看了初稿連排,王莘同志一口承諾下來,于是,我們按照劇情發展設計插入音樂的段落,并掐著秒表算出時間的長度。王莘那時正當創作的旺盛期,很快便把全部的樂曲和配器都寫出來了,有全劇的主旋律(《釵頭鳳》主題歌),以及陸游主旋、蕙仙主旋等,全部配曲幾乎就是一部完整的愛情交響曲。
戲劇是一種給人們帶來愉悅的大眾藝術,圈子里把她界定為“由演員扮演角色當眾表演故事”,這一表述已被劇界所公認。這里有三個元素:演員、觀眾、故事(劇本),這三者哪一項最重要、最不可少呢?我以為就是觀眾。沒有觀眾觀看,什么演員、故事,都失去了附麗的依據。觀眾席有很大的學問,演員在臺上表演,除與對手直接交流外,還與觀眾發生間接交流,這是舞臺藝術與單向輸出的電影、電視劇最大的區別。觀眾席的笑聲、噓聲,或一聲嘆喟,一絲抽泣,都會影響演員的表演。我們把它稱為通感效應。導演的職能,不是憑借劇作家提供的藍本,在舞臺講述一個高雅的或世俗的故事,這不是觀眾到劇場來的目的,他們坐在電視機前,隨便打開一個頻道,就可以得到滿足。他們來到劇場是要看鮮活的人生,看人與人之間心靈的撞擊,人性的撕裂,導演必須把握時機在“必需場面”中把人物的感情世界推向極致,從而最大限度地滿足觀眾的心理期待。
我在一出戲完成后,除有特別緊急的任務,大都跟蹤演出,坐在觀眾席看戲,至少在十場以上,如果發現哪些地方觀眾有騷動、議論,甚或離開坐席到休息廳吸煙,就證明這段戲有毛病,觀眾看不下去,我轉天就加工,刪除廢話,調整節奏,如果是光線太暗,觀眾看不清楚,要立即調整燈位,加大亮度,直到觀眾滿意為止。我把這個程序稱為戲劇的“后熟”過程,只有從觀眾的現場反應中,逐漸磨合,才能完成這一程序。到這時,導演才算完成了一項心靈工程,文本的意義,也消失在觀眾的歡聲笑語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