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2日演出那天,我就在現場;不可否認,學生觀眾們的確是笑了,但其具體情形,恐怕與大家的想象有所不同。
首先我想要還原一下當晚演出的幾個主要笑點。最主要的“笑點”,無疑集中在二少爺周沖身上。話劇剛一開始,就是周沖登場:手握網球拍、腳踏白長襪,蹦蹦跳跳地呼喚四鳳。這一個亮相,當時就把觀眾逗笑了。此后周沖也不時引來笑聲:例如“分一半學費給四鳳”的請求還未出口就被父親嚇了回去;再如得知四鳳與哥哥相愛,自己卻“祝他們幸!币欢巍
魯貴身上也有笑點。例如在自己家中一段,魯貴先是牢騷滿腹作大爺狀,后被發怒的魯大海用手槍一嚇,瞬間變了孫子——這一處滿場笑聲。
還有幾處笑聲集中在話劇后半段。印象深刻的有兩次:第一次,周萍翻窗與四鳳幽會,繁漪突然出現在窗口,把窗戶從外面反鎖上了。第二次則在最后,繁漪叫出周樸園,周樸園讓周萍認母:“不要以為你同四鳳同母你就忘了人倫天性”。
平心而論,劇中這幾處笑聲,其實并非不可接受。觀眾笑周沖,是因為他“萌傻慫”的形象設定。試想一個發育健全、身形龐大的小伙子,以一種“很傻很天真”的姿態出現在舞臺上,觀眾笑一笑,難道很奇怪嗎?至于笑魯貴,則是笑他的劣根性,這樣的笑聲,我想絕不至成為冒犯。
需要重點解釋的是后兩處笑聲。周萍幽會四鳳一段,剛剛經歷了四鳳下毒誓不見周家人的情節,周萍就猛然跳出,舞臺聲光雷電極為到位;緊接著繁漪伴隨著電閃雷鳴突然幽靈般出現在窗口,觀眾已經不是“驚到”,而是“嚇到”了——我身邊好幾位女生甚至發出了尖叫。在這種情況下,觀眾在劇情稍稍緩和之后發出笑聲,其實是對剛才“失態”的掩飾,也是平復情緒的一種方式——我們不是經常見到人在虛驚一場之后發笑嗎?在此意義上,此處的笑聲,恰恰證明了此前表演的到位。
至于“認母”一處,當時繁漪叫出周樸園,是想要抖出周萍與四鳳之事;誰知周樸園誤以為繁漪要爆的料是魯侍萍,于是干脆把關系全抖了出來。在這里存在一個劇中人信息不對等的問題:甲說的是A,乙說的是B,陰差陽錯,謬之千里,這樣的情節設置方式,歷來為喜劇所慣用。觀眾為之一笑,其實也可以算是正常的反應;而尤應說明的是,這一處,發笑的觀眾其實數量不多。
有意味的是,楊老師指出,以往的《雷雨》演出中,幾乎從未出現笑場情況。在我看來,這里其實暗藏著一道“審美方式”的“代溝”。對“90后”觀眾來說,“笑”其實是他們面對話劇作品、乃至面對生活的重要方式,其內涵頗為復雜。曹禺先生寫作《雷雨》時23歲,跟今天的“90后”年齡相仿;然先生身處亂世,一腔反抗激情,故有《雷雨》之悲慘激憤。今天的“90后”卻處在一套成熟穩定的社會規則之中:考學、就業、買房、結婚……一步也差池不得。就話劇藝術而言,“黑色幽默”已成了面對現實焦慮最有力的表達方式?础独子辍芬恢芮埃覄偤每戳嗽谇嗄暝拕酆谜咧性u價極高的小劇場話劇《枕頭人》。那也是一個悲慘的故事,但其中有很多黑色幽默元素。現場觀眾笑聲不斷,卻絲毫沒有影響作品整體的悲劇氣氛;看完之后,有觀眾坦言“笑得很開心,看得很沉重”。
是的,笑與淚可以并行不悖。甚至有的時候,“笑聲”可以是“掌聲”之一種。他們只是把這種“笑+淚”的審美慣性帶到了人藝的演出現場,這并不意味著他們對《雷雨》缺乏尊重。我本人在大學校園中多次出任話劇主演,有一次演契訶夫的《論煙草有害》,演出中笑聲不斷,但結束后有觀眾對我說,“有一剎那,眼淚差一點就出來了!庇腥さ氖,我們的《論煙草有害》恰恰是參考了何冰老師在人藝小劇場的演出。《雷雨》同樣如此。我曾留意過身邊觀眾的表情:他們可以在前一秒發出笑聲,但下一秒,就會在悲劇的預兆中緊張地捂住嘴巴。而且大多數觀眾對何處能笑、何處不能笑有自己的判斷。楊立新老師在微博里說,很擔心大少爺自殺的時候臺下會掌聲雷動。對此我可以負責任地說:這一處,我沒有聽到任何笑聲或掌聲。我想,假若有人在這里笑了,多半會被自己的同伴扔出劇場。
“笑聲”和“笑場”并不能簡單畫等號。我看到有人抨擊說學生把人藝劇場變成了菜市場,這完全是不負責任的臆想。菜市場除了哄笑還應該有嘰嘰喳喳,演出現場絕對不是這樣。誠然,現場有時會出現笑聲,但更多的時候,觀眾的狀態是“屏氣凝神”——他們被巨大的悲劇震懾住了。偶爾的笑聲不足以取消屏氣凝神的整體表情,正如再多的笑聲也未必能掩蓋淚水。
最后我想要回憶當晚的幾個細節,它們足以說明學生觀眾們的心意和熱情。第一,演員謝幕時,前排一位女生太過激動站了起來,結果身后觀眾急了,一遍遍要求她坐下——他們希望把自己的掌聲和敬意毫無阻礙地送給演員。第二,散場時候,我聽到不止一個人講,演得真好,早就看過劇本,但還是被震撼到了。第三,幫我買票的同學對我說,知道我為這票排了多少小時的隊嗎?你得請我吃飯。然后她補了一句:“明天《四川好人》學生場又要賣票了,我還是一早就去排隊,要不要幫你買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