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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市井人生,上海百姓所熟悉的生活樣貌是否還有其它可能?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上海作家程小瑩就曾以書寫工廠生活的 《姑娘們走在楊樹浦路上》一作成名。
時隔整整三十年,他又推出了長篇小說 《女紅》,以上世紀90年代上海紡織業的轉型為背景,在對日常生活的描摹中,講述紡織工人面對命運分叉口的悲歡離合。
作為上海曾經的第一支柱產業,紡織業不僅擁有幾十萬工人群體,更在無形中塑造了這座城市的某些氣質———晨曦中有人匆匆去趕廠車上班,有人則結束了一夜疲憊的工作回家,攜著圍兜,夾著帽子,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們所屬于的行業。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中,他們的人生與工廠密不可分,并隨之形成了一種規律,似乎人生就是這樣穩定和漫長,在瑣碎的點滴中慢慢滑向終點。然而這樣看似穩固的人生,卻在產業更迭的大背景中分崩離析。
“現在描述上海,總喜歡寫外灘、寫淮海路,其實大多數城市生活并不在這里,而在人們生活、工作的現場!背绦‖撜f。在他筆下,即使是工人作家,并非就要圍繞著高、大、全的工作形象、圍繞傳統工業題材來書寫,而應當具有自己對于產業和時代的整體判斷,才能找到適合的落腳點。“這一擁有幾十萬工人群體的產業,在上世紀90年代突然消失,所有人各奔東西。落實到每一個人身上,這種變動都是極劇烈的切身體會,也可能是整個家庭的茫然無措。”
1973年從中學畢業后,程小瑩就進入紡織廠技校學習,后又參加工作,直到1985年離開紡織廠,他笑言“我的青春都是在紡織廠度過的”,“當時還處在火熱、變革的年代,那種處于青春期后期的情緒,其實與現在商品經濟下的青春價值觀本質上有著相同之處,只是時代改變了其外在表現。”寫這部作品,程小瑩意在重建工廠生活的同時,重述屬于工廠時代的青春。
傳統工業題材的作品表達,在人們的慣常思維里容易形成程式化的寫作——只見產業,不見個人,或只見典型,不見尋常。但在程小瑩心里,工人就是獨立的個體,只有在對一個個人物的細致描摹中,屬于一個行業的興衰起落才能豐滿、真實!≌f中工廠關停后重新創業的秦海花、遠赴重洋的秦海草、重建音樂理想的馬躍、守著修車攤的小爐匠,理想與現實、愛情與家庭……種種普通人生中,酸甜苦辣縱橫交錯,唯一共有的,就是他們曾經的那段青春歲月。這種對于個體、對于尋常生活的關懷,也使得作品在工業化的“硬背景”下卻依然柔軟、溫情。
寫作工業題材,無法回避對于工人精神的闡釋。在傳統工業題材作品中,工人精神往往被刻意夸大某些側面,而忽略了整個環境對于作為個體的人的影響。在程小瑩看來,工人精神首先是大工業環境下有組織、規范化的一種工作和生活秩序!耙驗槊康拦ば蚨加薪M織性很強的工作狀態,工人必須訓練有序,形成了在機器關照下的職業本分。這種規范性,長期累積下就形成了工人精神中的一個側面!彼f。
長期處在這種氛圍中,不僅工作程式化,許多人的人生規劃也成為程式的一部分!霸S多人家里的父母在廠里工作,自己也理所當然地繼續了下去,然后結婚、生子、帶著孩子來工廠的托兒所,一切似乎都按照程序在走。這也是許多女工一輩子心平氣和、甘愿這樣默默工作的原因。但現在想想,這是件很悲情的事!
同時,他也認識到規范性所帶來的問題:“對工人而言,今天是昨天的重復,明天是今天的重復,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重復和枯燥,很容易造成人性的扭曲。工廠就像一個布滿零件、用圍墻圍起來的巨大軟體動物,有人在里面悠然自得,也有人焦慮。但一旦脫離這樣的環境和嚴密、有組織的人際關系,脫離了機器的管束之后,就像從沉船上各自逃散,個人的特質開始慢慢凸顯,這也是我在作品中想表達的。”
由于紡織廠在上世紀90年代的大量關停,幾十萬工人被迫下崗,重新開始脫離工廠的人生!耙粋行業的消失,給城市帶來很大波折,例如擋車工、機修工這些工種都隨著工廠的關停而在上海陸續消失,如今則連好的電工都很難找到!睘榱藢懽,程小瑩查閱了各種資料,并數次走訪上海紡織博物館。在這張曾經的平面圖上,星羅棋布的紡織廠以及和它配套的印染廠、毛料廠等在上海市的地圖上星羅棋布,遍布了這座城市幾乎每一個角落。為了轉變城市功能,這些廠一個個在地圖上消失,甚至使用了“砸錠”這種幾近壯烈的方式來宣告結束!板V子是紡織廠的靈魂,也是依附著工人復雜感情的物件,砸錠不僅是一個象征意義的事件,也是工人親手砸掉了自己的飯碗。這一過程雖然痛苦,但卻是一座城市功能轉型和提升的初啼,我打心底崇敬他們。”
在程小瑩筆下,普通工人的生活很少有大起大落,即使悲歡離合,也在時間的磨礪下逐漸褪色!拔覀兯赖氖牵鐣踩欢冗^了轉型期,經過那個年代的波瀾壯闊,這一群體如今已經基本退休,他們的社會身份已經消失,這其中既有泰然處之的,也有歷盡坎坷的,隨之消失的也許還有‘下崗工人’這一詞匯。而我只是想把這個行業里一些珍貴、留有時代感的東西用筆保存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