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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籮筐表揚,有什么意思——獨家對話著名藝術家韓天衡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4年07月25日10:19 來源:解放日報 任春/顧學文

      韓天衡,現任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篆刻藝術名譽院長、上海中國畫院顧問、西泠印社副社長、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美術師,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

      采寫/本報記者 任春 顧學文

      韓天衡的成功與成就——當代著名藝術家,印、書、畫皆擅,作品屢被選為國禮,成為《解放周末》呈現這個專訪的一個理由。

      深入采訪后,記者發現更有力量的是觀點——“沒有批評,就沒有藝術,我深深地感恩批評。”在韓天衡60多年的藝術生涯中,他始終堅持的一點就是對批評的尊重,以及將批評內化為改變動力的勇氣和智慧。在他看來,一籮筐表揚,有什么意思呢。

      不少人有同感,這是一個批評式微的年代。缺少一種真正的批評精神,更稀缺那些直面批評的坦蕩與勇氣。由此,韓天衡在“批評中成長”的獨特的成功之道,更具啟思意義。

      沒有批評,就沒有藝術,我深深地感恩批評

      仲夏,上海嘉定,韓天衡美術館。

      花白頭發,寬臉大眼,金絲眼鏡,一襲中裝。一分不差,在約定的時間,韓天衡出現在記者面前。

      談及他向美術館捐贈的1136件歷代藝術珍品,他淡淡一笑:“古人早就說過了,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分享,才是收藏的最大樂趣!

      談及上月他的一方芙蓉石鳥蟲書造型印文“上善若水”,拍出92萬元高價,他又是淡淡一笑。

      談及美術館一隅、那鐫刻著“談藝十論”的展板,他的聲音提高了分貝:“那是我60多年藝術道路上跌跌撞撞走來的真切感悟,和大家一起討論討論,倒是有點意思的!

      圍繞著這個“有點意思”的話題,韓天衡觀點鮮明,言語犀利,個中有充滿著其求藝為人的百般況味。尤令人聞之一震的,是他“感恩批評”的言論。

      解放周末:我們注意到,“感恩批評”是您一貫的觀點,還曾作為自序標題出現在畫冊中。

      韓天衡:4歲學藝到現在,我深深體會到,搞藝術的人,經得起表揚不容易,經得起批評更不容易。經得起批評的人才知道什么叫好,什么叫壞。沒有批評,就沒有藝術,我深深地感恩批評。當時出畫冊時,我考慮到請別人作序,肯定是一籮筐表揚,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我就自己寫了那篇《感恩批評》。

      解放周末:哪些批評讓您特別“感恩”?

      韓天衡:先說個最“結棍”的吧(笑)。那年我15歲,自我感覺有點“神兜兜”,同學家有位親戚是大名鼎鼎的國畫家,我便纏著同學帶我上門求教。誰知老先生看了一眼我刻的印,就是一頓劈頭蓋臉的批評,甚至還說:你年紀輕輕的,行刀這么用力、這么野,看來以后會短壽命的。

      解放周末:真是毫不留情哪。

      韓天衡:我當時一下子蒙了,臉上火辣辣的,只恨腳底下少個洞,可以讓我鉆下去。好在我這人“皮厚”(笑),回去一想,老先生是大家,和我這個后生小子素昧平生、無冤無仇的,這么批我,總有道理的吧。我就埋頭琢磨,自己是不是確實野蠻過頭了。

      這么措辭激烈的批評也沒讓我泄氣,反倒激起了我不服輸的勁兒。埋頭苦練大半年后,我再次登門,將印作放上老先生的畫案,心想,最多再挨罵吧。

      誰想,這次老先生不光給了諸多肯定,還讓我替他刻一方。那一刻,我心里樂開了花。這是我第一次領悟到批評的力量,領受了批評的好處。

      解放周末:前輩批評晚輩,大家一般覺得比較正常。您成名之后,大概不太聽得到批評聲了吧?

      韓天衡:誰說聽不到,重磅的在后面。1984年,我服從組織安排,擔任上海中國畫院副院長。有一次,畫院宴請兩桌香港同行。席間,畫院一位同事喝了點酒,當著大家的面對我說:韓院長,您刻印是高手,但畫畫嘛,實在是不靈的。

      解放周末:那一刻,場面一定十分尷尬。

      韓天衡:是啊,在座的都怕我下不來臺啊?墒,我覺得同事說的是句大實話呀。我從小治印,但畫畫是35歲后才開始學的,畫院同仁們可都是從小練“童子功”的。當時在畫技上,我和他們確實有差距。

      只要是真話,哪怕是刺耳的真話,也要心平氣和地聽;不僅要聽進耳朵,還要灌進心里,最終落實到行動上。我覺得,求藝路上,及時、正確的批評聲,甚至是棒喝聲,就是在給我加“汽油”,促使我開足馬力向前奔跑。

      “虛心接受,屢教不改”,那種空有姿態的 “接受”批評,是毫無意義的

      “每日食四餐,習字是睜眼后的第一頓飯”;

      “不令一日閑過,不讓一畫馬虎”;

      “構思一周,改稿二十,一方‘春風和煦’完工,似有會心處”;

      “這幾年刻鳥蟲印頗多,空靈、變通、曼妙、深幽是我追求的主調,總之,與我65歲前的探索是改弦易轍的,解人自可悟得也”

      ……

      寥寥數句,遴選于韓天衡近來的微信。被文字攜帶而來的,是藝術家那股銳意蓬勃的氣息。

      解放周末:藝術家需要有主見,對主見的堅持,會不會阻礙藝術家發自內心地接受批評?

      韓天衡:對我來說,接受批評都是發自內心的,誠服的。在我這里(以手撫心),愛的是藝術。只要對提高藝術水準有益,多苦的“藥”,我都吃得進去。求藝者當明白,批評是藥,表揚是糖;糖可以不吃,而對于病人來說,藥是不能不吃的。

      我19歲參軍,在溫州東海艦隊,有幸拜在時任溫州博物館館長、金石大家方介堪先生門下。只要從部隊上請到假,我就搭來回3個多小時的長途汽車,趕到溫州市里去找方館長。那時候沒有手機,他又經常跑來跑去開會,常常我趕到博物館,撲了個空,又趕去另一個地方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他了,他碰巧還在開會,只能偷空跑出來幾分鐘,看看我的印,簡單說幾句,這個印路子對的,那根線條不好。

      部隊對軍容軍紀的要求是很嚴的,夏天也必須戴帽子、扣緊風紀扣。大熱天,我一天奔波往返,回到駐地時,一摘下帽子,帽子直往下滴水;一脫下衣服,衣服后背上都是白花花的鹽。

      在東海艦隊溫州海軍的4年里,我沒有看過一部電影一場戲,還總是主動替戰友們值班,因為值班的兩小時里,我可以靜心游藝于方寸之間。這在今天的小青年眼里,簡直是不可思議的。

      解放周末:正應了那句話,不瘋魔,不成活。

      韓天衡:呵呵,有點吧。那時候,我臨摹刻印,每天至少幾方,有時要幾十方,刻得手痛頸疼,也都顧不上了。印刻好了,得磨平了才能再刻。那時磨石章的砂紙很難買,我就把營房里的水泥地面當砂紙。磨啊磨,等我調離溫州時,那大片水泥地已經被磨得像鏡面一樣了(笑)。

      要想成為真正的篆刻家,不翻閱幾千本古代印學書,不臨摹幾千方秦漢印,那是奢談。

      解放周末:聽得進批評是源于對藝術的熱愛,聽進去之后,又如何消化批評,將批評內化為改變呢?

      韓天衡:說到點子上了。生活中有些人對待批評的態度是“虛心接受,屢教不改”,那種空有姿態的“接受”批評,是毫無意義的。

      23歲那年,我去求教方去疾先生。他批評說,“你可以變啦!币粋“變”字驚若閃電,怎么變?我就不斷地琢磨、不斷地實踐,努力去追求那種“奇中見平,動中見靜”的境界,“變”中形成了自己的風格。

      人到中年,唐云先生又評價我的書法“太實”。我體會他的意思是說,我在力的表達上應該柔和些,意境上再空靈些。

      習藝如登山,走別人鋪就的路,做觀光客,當然舒服,自己開路就不那么容易了。大師們的批評就像金針扎在穴位上,穩準狠,直擊我的軟肋,讓我至今十分感念。

      解放周末:在您成長的道路上,我們看到了許多大師的身影。

      韓天衡:是的,我常說,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就是在求藝途中,親耳聆聽過許多大師的點化與教誨,并能為陸儼少、李可染、劉海粟、吳作人、謝稚柳、程十發、黃胄等著名書畫大師治印。

      我曾將批評指教過我的這些大師們歸納為慈母與嚴父兩大類型。慈母洞察你的不足,但她擔心直接指出短處會傷害你,便用委婉的方式讓你自己去體會,方介堪、李可染、王個鋎、沙孟海、陸儼少、程十發諸公便具有這般慈母情懷;嚴父型的前輩,則對學生的不足,一頓臭罵,恨不能舉著棍子打,戈湘嵐、謝稚柳、劉海粟、陸維釗諸公的良苦用心,在他們陸續離世之后,讓我愈發懷念。

      現在我自己對學生也要求他們首先要學會將批評當滋補品,清醒地消化批評,淘沙取金,必會受用無窮。即使對方批評得沒道理,與其花時間辯解、反駁,不如自己埋首耕耘,他日以成果、用實力來說話。

      解放周末:聽得進批評,消化得了批評,您更勇于自揭短處,自我批評。您撰述的《篆刻病印評改200例》,是您創作過程中的失敗教訓的集中展示。

      韓天衡:將自己在創作過程中的差池一一羅列、解析,在一些人看來如同自曝家丑,自掉身價;但我覺得將這個過程誠實地講出來,可以對初學者有所啟迪。把自己的教訓化作他人的經驗,是一件有意義的事,并不丟臉。

      對藝術沒有純粹的發心、滿腦子想著名和利的人,是成不了大氣候的

      頻繁露臉、扎堆派對、參加各類互相吹捧的所謂研討會……當下的藝術圈,不乏有藝術家搖身變為社會活動家,沽名釣譽,樂此不疲。

      以韓天衡的學術地位和藝術成就,每日接到的來自天南地北、圈內圈外的各類邀請,數不勝數。

      面對喧囂,韓天衡一貫冷靜:只參加一些純學術性的活動。

      一次,他和相伴走過半個世紀的夫人開玩笑:“我這人很好管理的,不抽煙、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不搓麻將、不打撲克,連游樂場也沒進過,一支畫筆一把刻刀一堆石頭一張書桌,就滿足了!

      確實,4歲學字,6歲刻章,少年寫文,而立學畫,韓天衡的一輩子,始終心無旁騖追求藝術。

      這或許是因為他真正領悟了自己活著的價值——搞藝術的人,要有一種嘔心瀝血的殉道精神,留一些真正經得起推敲的東西。

      解放周末:您曾說過,名利是藝術之外無足輕重的附庸。這話固然漂亮,但也難免有人心有所疑,會不會因為您如今已經坐擁名利,才會出此論調。

      韓天衡:你們這個問題,直接大膽。那我舉生活中的幾段實例,你們自己來找答案。

      1957年,我在上棉六廠干四級工,工資60元。這是什么概念呢?當時吳昌碩的一副對聯賣4元錢。雖然工資高,但我在廠里每天連軸轉工作14小時,沒有時間、精力刻印,于是,我就去參軍。因為,盡管部隊里每月只有6元錢的津貼,但我有機會學習藝術。

      在部隊里,首長見我黑板報出得挺括,人也肯干,有意提拔我。找我談話時,我考慮到行政管理工作會占去很多時間,就婉拒了。

      1984年,組織安排我出任上海畫院副院長。無法推卻,但我想了個主意,和相關領導同志“約法兩章”:一是管業務,不管行政;二是保證我每天有一半時間搞創作。同意了,我才肯赴任。

      到退休年齡了,畫院過去對畫家沒有退休一說,我主動提出,從我開始,到60歲的畫家一律辦理退休手續。我終于可以有大量時間搞創作了,怎么也不肯去別的單位掛職。

      這么一說,名利在我心里的分量,可以掂得出了。

      解放周末:您的幸福似乎不在名利里尋得。

      韓天衡:是啊,我成家后,一家五人擠在楊浦區一間10平方米的小屋子里,一住就是十幾年:里屋的床給我母親和女兒睡,我們夫妻倆打地鋪;兒子出生后,女兒也被“趕”到地鋪上了。晚上要是有客人來,我們一家人就得“卷鋪蓋”迎客。但就是在那樣的條件下,我感覺很幸福:等孩子、老母都睡著了,我可以獨占小方桌刻印,夫人在一旁陪著我,不知不覺中,晨曦已至。

      那時,哪有什么名利?哪里會去想自己是不是可以成為名家?哪里想過一方印可以賣多少錢?

      對藝術沒有純粹的發心、滿腦子想著名和利的人,是成不了大氣候的,也成不了藝術家。

      解放周末:去年10月,您無償捐獻書畫印等1136件藏品,建立韓天衡美術館。這些價值數億元的珍品凝聚著您大半輩子的心血。

      韓天衡:是啊,其中有文徵明、祝枝山、黃道周、張瑞圖、倪元璐等歷代名家的250件書畫珍品,還有一件明代董其昌抄錄在宣德內府烏絲欄上的《蘭亭序》,此外,一方純金的三國曹魏的“關中侯印”、一枝元代剔紅漆桿毛筆,都是罕見的珍品,當年入藏時都頗費周折。但如今捐獻給國家,放在博物館里,大家都可看可賞,我覺得更開心。

      一個人活了大半輩子,如果還在為名利而活,那他是沒活明白。

      解放周末:除了建美術館,聽說您還捐贈政府給您的2000萬元獎金,成立韓天衡文化藝術基金會,這個基金會主要是做什么的?

      韓天衡:基金會主要致力于文化公益活動。目前免費為嘉定區培訓300位中小學書法教師,這是基金會的第一個項目;接下來我們還會與上海博物館、上海市書法家協會共同舉辦“紀念海派篆刻百年學術研討展示”等活動。

      從這個暑期開始,我們將為孩子們提供書畫、篆刻、古琴等一系列傳統文化藝術的培訓,讓孩子們從正確的途徑入門,感受傳統文化藝術的魅力,免受一些不良培訓的影響。對于我們這一代藝術工作者來說,藝術的傳承是當下最重要的文化使命。

      記者手記

      與韓天衡先生暢談3小時,意猶未盡。

      “游藝至今,您最為看重自己身上哪種品質?”忍不住追問。

      “對自己的堅信。成功,也許就在明天。”

      如果付出了努力,還是看不到成功,如何是好?

      先生伸出食指,一笑,滿臉生動。“繼續相信好日子還在后頭!”

      人啊,有些是春花,開得很早;有些是冬花,經歷隆冬,才會驚艷。

      張大千是早開的花兒,他的天分,20多歲便已盡綻;齊白石的精彩在70歲之后,黃賓虹更是美術界典型的冬花,85歲才開始他的藝術青春。

      但所有人的成功,都離不開綻放之前,那以生命投入其中的孕育。放棄,不能成就任何一位大家。

      “總不開花,豈不懊惱?”追問繼續。

      先生輕而堅決地搖頭:能最后開花結果的,畢竟是少數人。自古以來,有幾人可登峰巔?很多人努力耕耘一輩子,也沒開花;但人的一生,有意思不就在過程之中嗎?努力過了,便無怨無悔;即便刀筆之下開不了花,能開心花,已然足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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