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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者總會賦予喜歡的作家浪漫色彩,仿佛書里那龐大瑰麗的語言王國是靈感乍現得來的神祗。馬爾克斯說不是這樣的,他早期的作品支離破碎,長期的記者生涯和筆耕不輟的文字訓練才成就了《百年孤獨》。村上春樹說不是這樣的,他曾遭遇低潮“心中僵硬得寫不出東西”,并“為了能寫的更久些”日復一日地堅持長跑。
嚴歌苓也說不是這樣。她說,“三十年我沒有一天從寫字臺前逃離過”。
脆弱到極端時,
會想把寫過的東西都燒掉
舉止得體,妝容完美,不輕易微笑或皺眉,走起路來也姿態端正,這位當紅女作家看上去像個精致的瓷娃娃或是縝密的機器人。這或許源于青少年時期漫長的軍旅生涯,《陸犯焉識》里的文藝兵——小女兒丹丹就有她的影子。人們往往對有明顯弱點的人不自覺地寬容與關愛,強大到無懈可擊的人并不討喜,可你卻不得不佩服他們。
嚴歌苓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是“鋼鐵般的意志”——“我是有鋼鐵般意志的,凡是想實現的都能做到”。
但即使有著“鋼鐵般意志”的嚴歌苓,也有脆弱的時候。“每寫一本書都會有兩到三段黑暗期,感覺再也無法完成了”。這種唯有自救的黑暗期在寫《陸犯焉識》時頻頻襲來,嚴歌苓感覺這個故事時時刻刻都要滑脫自己的控制。“我曾經在深夜對丈夫哭訴‘我已經把才華用盡’,更難受的時候會用頭去撞墻。”作家脆弱到極端時,會想把寫過的東西都燒掉;但如果自滿到沒有黑暗期,就會失去創作者賴以生存的敏感。
幻想不是無水之源,
它構建在閱讀和調查基礎上
《陸犯焉識》里有很多看上去“魔幻”的情境,例如陸焉識逃亡時翻墻掉到了糖廠里,并以衣服上沾到的糖為生走過了荒原。嚴歌苓卻說這些細節都是真的。她寫作的法寶只有兩個:一是讀書,二是收集故事。
從《唐璜》到《紅樓夢》到《拜倫傳》,常人無法想象的閱讀量讓她知道了如何從生活中抽離出故事,寫成自己的《百年孤獨》。但即使不寫作,“讀書也是一種沉潛的狀態,讓你和他人的庸俗區別開來。”
陸焉識改造時沒有紙筆漸漸把數十萬字刻在腦子里,這個細節是閱讀帶來的,源自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但嚴歌苓作品中更多的細節,則來自她聽到的各種故事:陸焉識曲折的感情經歷是她祖父的真實遭遇,西部的勞改生涯則是祖父一位長輩的人生,為了使得文字更加真實可信,她還不斷拜訪獄醫等相關人員。在寫另一部作品《媽閣是座城》時,嚴歌苓想更加了解賭徒的心理,甚至多次去到澳門體驗賭博……其細致嚴謹程度足以讓偵探和調查記者汗顏。
“聽上去魔幻的很多故事其實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因為那是幻想無法到達的領域。”即使在文學創作領域,走出去,行動起來,也永遠大于空想。
嚴歌苓
1957年生于上海,旅美作家。代表作有《少女小漁》、《一個女人的史詩》、《金陵十三釵》、《陸犯焉識》等。
對話
其實我的很多小說都有“拒拍性”,別跟李安、張藝謀們學,買回去挺上當的
記者:《陸犯焉識》這本書又寫個體愛情又寫家國歷史,包羅萬象會不會反而沖淡了震撼力?
嚴歌苓:這小說是一部史詩,是一個人思想史、感情史、家族史,而這個人的歷史又和我們國家的近代史密切相關的。我只是想通過一個人的命運來折射民族國家的命運。
記者:張藝謀將《陸犯焉識》改編成《歸來》,只取了最后幾十頁,有人說是硬生生把史詩拍成了老年偶像愛情劇。
嚴歌苓:每個導演在看同一部小說的時候都會有自己的重點,而且這個長篇小說很難拍,即使是電視劇也不見得能表現出來。用一個片段作為窗口來引發人們的好奇也不失為好辦法,去想象陸焉識遭受了什么才會有這般與妻子的重逢,去猜測馮婉喻經歷了什么才會把前面的人生忘掉。
記者:小說里你用中年林黛玉來形容馮婉喻,但鞏俐并不像林黛玉,你怎么看她塑造的這個新的婉喻?
嚴歌苓:這個馮婉喻是鞏俐的馮婉瑜,不是我小說里的馮婉喻,但這個馮婉喻同樣有說服力。她把經歷大量苦難之后生命的殘局表現了出來,從殘局里還依稀可見她之前的美好、善良和對愛情的忠貞。這個女人最后把生命里的污垢都擦掉,化成了一個等待的符號。
記者:《陸犯焉識》的最后陸焉識帶著馮婉喻的骨灰走了,這個結局有什么特別意思嗎?
嚴歌苓:陸焉識兜了一個圈子發現了自由的相對性,充滿了荒誕。馮婉喻一輩子都活在弄堂里,把她的骨灰帶走,希望給她自由。
記者:你的作品都很有影視緣,你也跟很多導演都合作過,李安、張藝謀、陳凱歌等等,覺得哪位導演跟您創作上想追求的東西最相通?
嚴歌苓:我覺得是陳沖,跟她合作應該說是我最開心的一次。
其實這里有個誤區,關于我的影視緣。我的很多作品包括《陸犯焉識》是有抗拍性的,太復雜了,我自己都覺得無法拍成電影。更比如《扶桑》這樣的作品,非常抽象,但影視版權還是被拿走了。
這個誤區最開始是李安導演形成的,他買了《少女小漁》;幾個月后李翰祥導演來買《女房東》;再后來朱延平買《無非男女》。《少女小漁》和《無非男女》有故事,能發展出電影來,我能理解。但《女房東》怎么拍呢?那就是一個人的獨角戲。
幾天前還有影視公司問我:“你還有沒有剩下的、沒賣出去的版權,不管是什么我們都買。”太荒謬了,我老勸他們,我說這個東西不能拍,但有些人還在跟風。很多作品買回去挺上當的,沒辦法拍存在那里。我覺得這是對我作品理解的一個很大誤區。
記者:可是為什么導演們都認定你的作品適合拍影視劇?
嚴歌苓:可能是我寫作中很注重感官視覺,我要讓人家看到形狀顏色,我要讓人家有觸感,我要讓人家聞到氣味,我覺得要把質感寫出來,不管人還是物。所以有的導演看了我的作品大概感覺到電影已經成型了。
記者:其實您覺得文學作品適合被改編嗎?
嚴歌苓:我看完《尤利西斯》被改編的三個版本后覺得沒有什么文學作品不可以被改編了。適不適合改編也都是相對的,《英國病人》看上去不適合被改編,它總是跳來跳去,不是線性敘述,但被改編出來很好。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故事那么有戲劇感,但改編出來每次都是失敗的。
記者:能談談你接下來的作品嗎?
嚴歌苓:我開始對中國當下的生活感興趣,之前的《媽閣是座城》寫賭徒們,馬上要出版一本書叫《老師好美》,寫高考生在巨大心理壓力下的情感和畸戀。
這個故事我聽到6年了,直到今年才交稿。影視不斷跟我的文學寫作發生密切聯系,我覺得正在失去從容寫作的自由,我想慢下來,集中下來,捍衛我的文學寫作自由。
記者:現實有那么多光怪陸離的故事你怎么選擇?
嚴歌苓:如果某個故事它總是在陰魂不散地折磨我,但我看不到它背后形而上的東西我不會動筆。我不寫沒有美的東西,不寫沒有認同感的東西,更準確地說是我不寫沒有審美價值的東西。沒有哪個作家筆下的主人公在他心里不是英雄,就是有缺陷也是情有可原的人。記者 李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