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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書展
從《繁花》出版以來的一年多,金宇澄已經開了大大小小好幾十場講座。但7月18日這一天在香港書展開講,他仍舊感到緊張。
“一來,和我一起講的是王家衛導演,他很喜歡這本書。二來,這次會場不停在換,說是預定的人太多了,一直換到最大的會議廳。面對這么多香港讀者,我很擔心自己講得不好,你……覺得我講得好嗎?”采訪開始前,金宇澄略帶忐忑地問。
曾經有20多年沒寫小說的金宇澄承認,自己對《繁花》的感情有點不太正常,“就像一個四五十歲才‘老來得子’的女人一樣,肯定寶貝得來不易的小孩,每天都要給他打扮、穿新衣服。”這次到香港,面對一群新的讀者,金宇澄這“當媽的心”又開始惴惴不安。
但只要看看來聽講座的人,就知道擔心是多余的。當天,可以容納兩三百人的會議廳坐得滿滿當當,最后一排還站了二三十人。門口擺著的40本繁體版《繁花》在講座結束后就被搶購一空,不少讀者拿著錢擠在收銀機前,不斷要求送新的書來,但最后都失望而歸。
能讓香港讀者如此喜歡這本用上海方言寫的小說,金宇澄的語言實驗又一次成功了。“去年《繁花》拿了30多個獎,只有一個是上海本地的,其他都是來自全國各地的,這證明我在語言上的嘗試是對的。”
用方言寫小說,金宇澄希望通過這種看似有點“做”的方式,喚起大家對語言獨創性的重視。“就跟王家衛的電影一樣,我拿來做開頭的這段《阿飛正傳》是他突然在結尾加入梁朝偉這個人。我覺得,這就是王家衛的標簽,作家也需要自己的標簽。小說和其他藝術方式一樣,不能所有東西都四平八穩的。現在的人,只顧著說故事以便以后改編拍電影,大家已經忘了,原來小說在語言上也是有一種野心的。”
金宇澄
生于1952年,《上海文學》副主編,2012年以滿紙滬語完成一部描寫上海市民生活的小說《繁花》,反響強烈,獲得201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長篇小說第一名,2013年獲得首屆魯迅文化獎年度小說獎。
[寫《繁花》]
最瘋狂一天6000字,出差也上網吧寫
問:在寫《繁花》之前,你已經有20多年沒有寫小說。在網絡上重新寫,然后越寫越長,最后成為30多萬字的《繁花》。很多作家都不習慣網絡寫作,作為一名50后,你為什么卻在網絡上找到新的寫作欲望?
金宇澄(下稱“金”):做編輯久了,白天挑剔別人的毛病,晚上很難不挑剔自己,于是就沒辦法寫下去了。這次不一樣,《繁花》的產生是沒有目的性的。我一開始只是想在網站給大家用上海話講故事,沒想到說著說著,就有寫小說的感覺了,等于喚起了我一個沉睡已久的寫作欲望吧。
每天寫一段這種寫作方式,讓我想起了過去民國時代的連載,這也是我們小說最早的形成,比如說狄更斯,他的很多作品也是通過每天連載。在網絡連載,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提問題,會給你提出建議,你會摸到讀者的脈搏。你這個寫作是公開的,錯別字讀者都會給你指出來,甚至會跟你說你這個人物好像就這么死了很可惜,這些有用的東西我都可以記下來。
而且寫著寫著,我會有一個超常發揮。最多的時候,我每天可以寫6000字,甚至出差的話,我會跑到網吧里去寫。因為每天已經成了習慣了。
問:出差也到網吧去寫?真的那么瘋狂嗎?
金:那時到成都出差,天沒亮的時候,我就跑到網吧去寫。我還不知道現在上網吧是要身份證的,人家說要身份證,我又跑回去一趟,一看里面都是小孩子在打瞌睡,電腦前面都是蟑螂爬去爬去。我還上網跟網友說我在成都給你們寫,因為每天寫一段已經變成一種生活規律,你始終和大家在互動,這種快樂是你獨自面壁寫小說不會得到的。
問:網友提了什么意見還記得嗎?有哪些你是采納的?
金:有,他們說阿婆這個人很有意思,怎么這么早就死掉了,引起我的注意,所以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我讓她又多活了幾年。她本來是從鄉下回來以后就死了,后來在書里,阿婆在1967年和孫女蓓蒂從南京串聯回來以后,就一起變成兩條魚消失了。本來她是在“文革”前就死掉了。
問:現在有很多網絡寫手,你覺得網絡寫作是否有必要?
金:很有必要。我們應該重視這些群體,有一批人對網絡作者好像不屑一顧,我是覺得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現在好像所謂純文學就是非網絡文學,網絡文學就是什么流行文學,微不足道,我覺得不一定,而且我有信心,網絡寫作再過一段時間可能就變為主流。
我曾經去參加一個會議,發現很多網絡作家的知識儲備很厲害,他們做的功課要比一般作者仔細得多,比如他寫唐朝的故事,他寫宮廷政變,他是事無巨細地做研究。可是我也想說一個建議,希望他們不要單單為了這個點擊率,而是應該在寫這個東西的時候,多去看一些文學作品,而不只是用點擊率來要求自己,追求質而不要追求量。
[金宇澄的野心]
就像寫詩,你要有一個口吻,要有一種文字,和別人不一樣
問:《繁花》出來以后,很多人討論語言這個問題。除了用上海話之外,《繁花》還有一些其他特別的語言,比如不分行,標點符號只有逗號和句號,為什么?
金:文學里面西方的要素是你寫作首先你要建立自己的語言,文學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文本的特征,就像寫詩歌也是,你要有一個口吻,你要有一種文字,和別人不一樣的地方。
《繁花》為什么會用上海話?因為我在上海老百姓的網站上寫,里面都是講上海話。寫了以后,發現有一段非常接近我們過去的話本小說的,就是現在《繁花》的開頭,兩個人在菜場里面賣大閘蟹你來我往的這一段,我覺得用上海話擠在一起寫對話特別有力量,所以就這樣寫下去了。
《繁花》里沒有問號,基本就是逗號和句號,這都是故意,因為包括我們現在看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他會有50頁,一個標點也沒有,所以說,寫作就要想辦法做出個人的特征來。另一方面,因為傳統文本也是沒標點符號的,直到清代都是印完一本書,讀者自己圈點(所以叫可圈可點)。只是中國文學經過幾十年的改變,吸收了外國的標點符號,人們才形成這樣的閱讀習慣。有網友說看不習慣的時候,我就覺得很感慨,原來現在的中國文字必須要分段加標點才能看得懂。所以,不分段我也是故意為之的。
問:盡管你用了上海方言,但并沒有造成閱讀障礙,是怎么做到的?
金:這么幾代人受普通話教育之下你要全部寫一本方言作品,你的受眾肯定就是極少部分人,所以我的想法就是說要清除方言的障礙,最好把方言寫成什么人都能看得懂,文字雖然改變了,但是它的句型,上海人說話的韻味和味道是保存在里面的。
如果說純粹的上海話,《繁花》肯定是不夠格的,但我的目的并不是我要傳播上海話,我是要通過一種語言來讓大部分讀者能夠了解上海人的生活。這個語言勢必是要為文學服務的,或者說我是改良上海話,打破語言的壁壘。它實際是起了一個工具的作用,它的目的就是要得到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