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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是20世紀最具世界影響的中國表演藝術家,更是近代以來中國表演藝術最杰出的代表。今年恰逢梅蘭芳誕生 120周年,重新認識與總結梅蘭芳的藝術思想與人格精神,努力傳承梅蘭芳為代表的中國傳統藝術精髓,無論是對中國文化的健康發展,還是對推動中國文化“走 出去”,都具有很強的理論價值與現實意義。
梅蘭芳的人生與藝術是一個整體,且相互支撐。梅蘭芳外圓內方的性格和外柔 內剛的藝術,內外融通,構成他如太極般的生命表達,這是中國傳統哲學在近代最精彩的演繹。所謂外圓內方的性格,指的是他待人處事溫柔敦厚,內心卻始終抱持 極強的原則,尤其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沒有任何猶豫和動搖。而他外柔內剛的藝術,就是以他為代表的男旦京劇表演藝術最核心的美學特點。梅蘭芳扮演的是女性戲 劇人物,而且是積極健康與正面的人物,他的表演始終符合傳統美學對旦角的定義,必須出之以柔美;同時他又是男性演員,男性特有的內在力量賦予柔美的表演以 剛性的力的支撐。他所扮演的戲劇人物雖有女性化溫潤和美的外表形體展現,但在這種表達背后還蘊含著扎實的基本功,有足夠的爆發力,如此方能在戲劇人物的行 動與感情表現所需時,充分實現舞臺表演的要求。梅蘭芳的保留劇目如《貴妃醉酒》《御碑亭》《天女散花》和《廉錦楓》等等,都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男旦藝術大 致在19世紀形成其鮮明特色,至梅蘭芳這一代優秀表演藝術家,其光彩方得以充分綻放。民國年間,京劇男旦表演藝術成就達到頂峰,多元的美學風格兼備,并成 為中華傳統藝術的重要一脈。重新認識與理解以梅蘭芳等人為代表的男旦表演藝術的成就與魅力,不僅能加深時人對京劇藝術的認識,更是理解傳統哲學的捷徑。
梅蘭芳名滿天下,他的藝術聲望早就達到無以復加的地步。然而對他的藝術道路以及藝術思想,卻也不乏曲解,其中某些重要且廣泛流傳的曲解,實有復雜的美學與社會根源。對梅蘭芳編演時裝戲的理論意義的演繹,就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例。
20 世紀10年代,是梅蘭芳的藝術風格逐漸定型的重要時期。民國初年梅蘭芳兩次赴上海演出,這是他的藝術聲譽迅速崛起的重要契機,短短幾年里,借兩次赴滬贏得 的市場聲望所助,梅蘭芳很快成為社會公認的巨星,縱有“伶界大王”之稱的譚鑫培,也不得不坦誠地認可梅蘭芳首屈一指的市場號召力。梅蘭芳崛起在特殊的演出 市場背景下,在北方,因為民國政府下令取消男女同臺演出的禁令,大量女伶尤其是相當一批城市色情行業的從業人員涌入劇場;在南方,海派京劇借機關布景和連 臺本戲,通過各種感官刺激手段吸引觀眾。一段時間里,無論南北,京劇演出市場確實空前繁榮,卻也魚龍混雜。時俗移人,賢者不免,梅蘭芳親身體會到上海商業 化的市場營銷模式的力量,確實也曾經嘗試著模仿與學習海派京劇的創作與演出模式,創作了《一縷麻》《鄧霞姑》和《牢獄鴛鴦》等數部時裝戲,但是他并沒有為 市場的短期轟動效應所迷惑,更通過實際的創作與演出,深切地體會到時裝戲與他所接受的表演藝術教育傳統之間明顯的距離。所以,恰恰就在這一時期,他重新拜 師繼續學習昆曲的表演藝術,絕非偶然;而且,在他編演了包括《嫦娥奔月》《黛玉葬花》等一系列更符合中國古典美學趣味、同時也更能體現他自己的藝術優勢的 古裝新戲之后,兩者之間的短長,在他心中早已一目了然。
梅蘭芳在20世紀10年代~20年代編演的那些古裝新戲,顯 然比同一時期他短暫涉足的時裝新戲,更能代表和體現他的藝術追求,正因如此,在后來的日子里,那些曾一時轟動的時裝新戲,很快就被擱置一邊,而古裝新戲則 在經常的演出中,逐漸趨于完善。認真思考梅蘭芳從草創到放棄時裝新戲的過程,體會這位明智的藝術家在市場全盛時期,何以要放棄時裝新戲這條看似新潮的創作 道路,實為理解梅蘭芳藝術選擇的一把極重要的鑰匙。民國初年京劇市場,前所未有的繁榮景象背后是激烈的競爭,而時裝、時事以及各類感官刺激的手段,一時成 為商家們吸引看客的噱頭;同時,不可否認,坤旦初興,她們運用身體優勢色相誘人的表演,充斥了當時的演出市場。梅蘭芳是這一時期努力保持京劇的尊嚴,并且 通過昆曲美學的滋養,讓京劇更接近于古典藝術風范的有理想的藝術家的典范。面對演出市場上兩方面的嚴峻挑戰,梅蘭芳的成功遠不止于高企的票房,更在于他用 自己的表演,彰顯了純正的古典藝術的魅力,既戰勝了情色,又戰勝了流俗。尤其是在昆曲式微、雅文化遭遇嚴峻挑戰的危機中,他用溫柔敦厚、中正平和、圓融通 透的表演,證明了傳統藝術在東西方文明激烈碰撞中不可戰勝的魅力。
梅蘭芳的時裝新戲雖不乏良好的市場反應,卻不足以 充分體現與表達他在技術和藝術上的追求。能夠在市場的喧囂面前保持清醒頭腦,這是梅蘭芳的藝術觀念成熟的標志。我們無須一概否定時裝新戲的戲劇價值,然而 梅蘭芳通過多方面的探索,包括通過學習和演出昆曲經典劇目的實踐,最終清晰地意識到,只有京昆傳統劇目和古裝新戲,才能充分發揮與展現他之所長,同樣也更 接近于千百年來趨于成熟的民族戲劇美學之精髓。所以,在這個梅蘭芳藝術風格定型的重要時期,他堅定地選擇了那些更符合古典美學原則的劇目。這樣的選擇看似 不合時宜,卻體現了他清醒的頭腦和不愿隨波逐流的信念。京劇的歷史進程給予了梅蘭芳肯定的回答,證明了他舍棄時裝戲、重回古裝戲之正確。
梅蘭芳對傳統戲劇所蘊含的古典美學精神的堅守,更體現在他中年之后的藝術道路上。抗戰勝利之后重現舞臺的梅蘭芳,比以往更純粹地守望古典美學,他的這種堅持更顯自覺。這種堅守,一直持續到他生命的終點。
眾 所周知,20世紀50年代的“戲改”對戲曲界,尤其是對崇尚古典美學原則的梅蘭芳這樣的表演藝術家,構成很大的壓力。極“左”思潮在那一時期的戲曲界最典 型的表現方式,一方面是對傳統劇目當代價值的強烈質疑直至粗暴否定和要用蘇俄戲劇取代中國文化的幼稚的“文化進化論”,同時還有急功近利的工具論文藝觀, 尤其是片面倡導現實題材劇目創作與演出,甚至直接要求以戲劇圖解政策。在新的時代背景下,梅蘭芳是否還有可能繼續堅守他所認定的古典美學原則,是否還有可 能保持他始于20年代的藝術選擇?這一時期梅蘭芳經受的挑戰,或許是他一生中最難以應對的。盡管新社會給予他很多榮譽,他年輕時編演時裝戲的經歷,也經常 被引用為現代戲創作的范本,但另一方面,梅蘭芳從不輕易否定同行們嘗試編演現實題材劇目的可貴探索,他自己卻毅然決然地堅守著古典美學的原則與信念,用極 能體現他行事風格的“有所不為”的特殊方式,堅持只演出那些經過時間檢驗,既為廣大觀眾所喜愛、又有積極的思想內涵和精湛的藝術表達的傳統劇目和古裝新 戲。梅蘭芳的藝術生命不僅因此得以延續,而且還用他始終為千百萬民眾喜愛的表演,證明了傳統藝術在當代的生命力和不朽價值,為自己、并且為戲曲界眾多古裝 劇目爭得了存在的空間,客觀上起到了在極左思潮泛濫的環境下挽救傳統戲劇之一脈的積極效果。
梅蘭芳一生的藝術與人生 軌跡,有太多成功的經驗值得總結。從整體上看,他既有極好的先天條件,自幼勤奮好學,后天更得到名師指點和社會各界協力相助,因此藝術生涯和生命歷程算得 上波瀾不驚。然而,透過表象,更細致深入地研究梅蘭芳將近60年的藝術生涯,他人生和藝術經歷中諸多的重要抉擇背后卻有著不易為人們感知的勇氣與果敢。在 不同歷史時期,面對林林總總的市場誘惑和菲薄、鄙視民族藝術傳統的極左思想文化風潮,梅蘭芳的藝術表現一如他的日常生活,外圓內方,外柔內剛,這是梅蘭芳 的藝術與人格。守望傳統藝術的古典美學,是梅蘭芳對中華民族最重要的貢獻。
(作者為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中國戲曲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