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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文學作為新媒體技術與文學創作聯姻的產物,研究者向來重視網絡技術對文學寫作方式、傳播方式的革命性影響。由于網絡技術起源于歐美,從BBS到博客,從Facebook到微博,中國網絡文化的繁榮在借鑒外來技術的前提下,其價值導向和時尚趣味也不能不受到外來文化的滲透。在文學寫作方面,超文本寫作的崛起打破了傳統文本的封閉結構,其開放性、自主性、互文性帶來了新的活力與可能性。除此之外,外來的網絡游戲尤其是暴雪公司開發的《魔獸世界》在中國的風行,使得越來越多以改編網絡游戲為目標的玄幻小說寫作,在情節模式、敘述結構、怪物系統等方面都有明顯的模仿痕跡;诖耍芯烤W絡文學與西方文化的關系成為一種主導性的學術取向,而網絡文學與本土文學傳統的關系往往被忽略。
新世紀以來,在產業化與娛樂化的潮流中,隨著類型小說成為網絡文學創作的主流。本土文學傳統對網絡文學的影響日益彰顯。在某種意義上,玄幻小說、武俠小說、言情小說、官場小說、歷史小說等類型小說,都能從晚清至民國的文學史上找到對應的文體類型。鴛鴦蝴蝶派的小說傳統在網絡空間中被重新激活,一些題材和故事也被重新講述。就單篇作品而言,還珠樓主(李壽民)的《蜀山劍俠傳》的影響不容忽視,成了眾多網絡寫手競相模仿視為范本。其“神魔大戰”的敘事模式影響了不少風行一時的玄幻小說和仙俠小說,常常被一些寫手視為玄幻、仙俠和修真小說的鼻祖,像《誅仙》、《佛本是道》、《凡人修仙傳》都閃動著《蜀山劍俠傳》的影子。這部創作于民國時期的作品被反復改編成網絡在線游戲,《仙劍奇俠傳》、《蜀山劍俠傳》、《蜀山online》、《新蜀門》、《夢幻蜀山》等讓人目不暇接。被譽為“天下第一奇書”的《蜀山劍俠傳》之所以能夠在網絡空間產生如此巨大的回響,和其作品的特點密切相關,其儒佛道三教合流的思想和“修仙進化論”成為不少玄幻小說和修真小說的核心理念。正如葉洪生所言:“《蜀山》所描寫的窮荒極地、山精海怪、靈禽異獸、瑤草琪花以及五金之精、上古神話,固多脫胎自《山海經》;而演敘降妖伏魔、玄功幻變亦近紹于《西游記》和《封神演義》;引述飛劍跳丸、天府秘笈、修仙過程、考驗道心則取法于《抱樸子》、《神仙傳》、《平妖傳》、《女仙外史》及《綠野仙蹤》;至《野叟曝言》所造奇景與蠻荒異俗,毋論矣。同時還珠樓主更兼采清末民初以來的武俠先驅作品如《七劍十三俠》、《江湖奇俠傳》、《江湖怪異傳》及《奇俠精忠傳》等志怪述異之素材,再參證《武術匯宗》所論道術、神通等奇談,取精用宏,共冶于一爐。雖然還珠樓主之創作靈感得益于以上諸書,但其自出機抒、別開生面之想象空間則更為遼闊;在在皆能窮極幽玄,超妙入微;納須彌于芥子,化腐朽為神奇!總之,其馳騁幻想,務求推陳出新,不落俗套,驚神駭鬼,自圓其說!盵1]值得注意的是,不少網絡類型小說對《蜀山劍俠傳》的借鑒與模仿顯得生硬而淺薄,不少寫手與其說從《蜀山劍俠傳》中獲得靈感,毋寧說是移植了蜀山題材的網絡游戲的某些敘事元素。
詩詞是中國古典文學的瑰寶,引用古典詩詞或以典雅的文字營造詩情畫意,已經成為網絡文學尤其是言情小說渲染氣氛的重要手段。流瀲紫的《后宮·甄嬛傳》就大量引用古典詩詞和曲詞,從《詩經》到唐宋詩詞,作者信手拈來,或呈現甄嬛內心情緒的微妙變化,或詠物寫景,或機巧應對,既增添了情趣,又使文字風格自成一體。在言語特征上,《后宮·甄嬛傳》也有模仿《紅樓夢》的痕跡,像普通話中間雜北京官話方言詞、文言詞匯的混用、兒化詞的頻繁出現!都t樓夢》的人物對話是塑造人物性格的重要媒介,魯迅認為小說對話的絕妙之處在于,“并不描寫人物的摸樣,卻能使讀者看了對話,便好像目睹了說話的那些人”,“《水滸》和《紅樓夢》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的”[2]。顯然,《后宮·甄嬛傳》離魯迅所說的境界還有很大的差距,作者在操練一些詞語時過分隨意,甚至不無鸚鵡學舌的意味。久久的《富貴繁花錄》被網友視為女尊文的代表,表現出一種大女子主義的傾向,有網友戲稱為“男版金陵十二釵”,行文半文半白,遣詞造句和描寫敘述均有《紅樓夢》的鮮明烙印。湖月沉香的《折草記》作為《富貴繁花錄》的仿作,更是無法擺脫《紅樓夢》帶來的“影響的焦慮”。 匪我思存的《寂寞空庭春欲晚》在參考《清史稿》等史料的基礎上,講述了康熙、納蘭容若與虛構的女子琳瑯之間三角戀情,作品對清代皇宮的建筑規制、宮廷禮儀和官員制度等內容津津樂道,并大量引用納蘭容若的詞作,這居然還激發了不少網友對納蘭性德詞集的興趣。
就故事的選材而言,不少網絡類型小說脫胎于古典文本或民間傳說。像林寒煙卿的《春色豈知心》和《小狐貍遇龍記》,很自然會讓人聯想到《聊齋志異》的花妖和狐仙故事;情隨世遷的《白娘子養成記》和浪在心空的《穿入白蛇傳》都是對經典民間故事白蛇傳的另類重寫;清代陳淏子的園藝書籍《花鏡》觸發了滄月創作《花鏡》的靈感,編織了以花與美女為核心的懸疑情節和世情變幻。至于穿越小說的文體發展與變遷,網友一般會近溯到李碧華的《秦俑》、席絹的處女作《交錯時光的愛戀》和黃易的《尋秦記》。其實,唐代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李朝威的《柳毅傳》、沈既濟的《枕中記》、明代湯顯祖的“臨川四夢”(《牡丹亭》《紫釵記》《邯鄲記》《南柯記》)和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已經陸續構建了主人公進入別樣時代或異度空間的敘事模式和情節框架。至于網絡歷史小說那就更無法割裂與傳統歷史文化的精神聯系,值得注意的是,網絡空間的歷史題材寫作大多熱衷于架空和戲仿,虛構歷史時空和歷史人物,像當年明月的《明朝那些事兒》和赫連勃勃大王的““中國歷史大散文”系列,盡管也摻雜了虛構成分和娛樂元素,但歷史的基本輪廓還算是清晰的。至于架空歷史小說《新宋》、《浮生縈云》、《回到明朝當王爺》、《竊明》等等,這類作品是在歷史的幌子下解構歷史。
綜上所述,網絡文學在借鑒和本土文學傳統的過程中,存在著一些突出問題:第一,網絡寫作的“復古”往往停留在表淺層次,生吞活剝,滿足于移植古典的碎片,類似于戴著古典的面具的一種狂歡儀式。在某種意義上,這種魚目混珠的“偽古典”恰恰是對傳統文化精髓的一種放逐和遺忘。譬如網絡上風行一時的《見與不見》,一段時間內一直被誤認為是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傳世情詩”,以訛傳訛,后來被證實是扎西拉姆·多多的仿作。第二,在商業訴求和娛樂風尚的推動下,以后現代主義傾向和消費主義趣味對傳統歷史文化和經典文本進行戲仿、篡改和惡搞,已經成為一種流行風尚。從今何在的《悟空傳》、林長治的《沙僧日記》和《Q版語文》,到十年砍柴的《閑看水滸》、成君憶的《水煮三國》,被商業動機激發出來的娛樂性的機智和標新立異的逆反,成了“違背原著”的原動力!岸鸥苊Α,“背串的古詩詞”,以娛樂化姿態對古典詩詞進行惡搞的拆分重組,在網絡空間中屢見不鮮。王維因“每逢佳節倍思親”中有一個“親”字,被網友們冠上“史上第一個淘寶店主”的綽號。這種混搭風以膚淺的創意嘩眾取寵,體現出的是對古典文學傳統的不尊重。第三,網絡文學中的復古趨向,經常會演變為扎堆、跟風、起哄的群體行為,缺乏個性化的藝術提煉。在宮斗劇走紅時期,宮斗題材的網絡穿越小說泛濫成災,情節模式、人物關系和對話口吻都是用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陷入了低水平重復的怪圈。網絡文學中呈現的傳統元素,有相當一部分只是一種簡單的機械復制,缺乏獨立性和原創性,甚至是一種變相的抄襲。在網絡成名的安意如,古詩詞賞析是其成名利器,但是由于學養淺隘,經常會從互聯網中獲取知識和養料,沒有經過充分的消化吸收和融會貫通,難免陷入穿鑿附會和抄襲模仿的陷阱。對“賣點”的過分強調,使得文化傳承的本意被扭曲。第四,網絡文學在對待本土文學傳統時的偏食傾向。網絡寫手大多喜歡從古典文學或現代文學中的通俗小說中獲得養料,對于相對小眾的精英文學或小說以外的文體則較為隔膜,而且,不少寫手即使在面對其模仿的文本時,也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缺乏對作品的整體把握和融會貫通。
網絡文學的發展與突破要重視從本土文學資源中吸取營養,并以創造性的化用將其轉換為源頭活水。要實現這樣的目標,寫手們就不能滿足于扮演搬運工,僅僅把古典元素作為一種粉飾的外衣和提味的調料。首先,要入乎其內出乎其外。張愛玲有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她曾經寫過考論《紅樓夢》的《紅樓夢魘》,也曾將方言小說《海上花列傳》翻譯為國語。她對鴛鴦蝴蝶派的寫作套路就更是熟稔,甚至被一些學者視為鴛鴦蝴蝶派的代表性作家。張愛玲的不凡之處在于,她在兼收并蓄各種文學資源的基礎上,并沒有停留于簡單的模仿,而是融入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以個性化的思考進行創造性轉換。作為一個集大成者,她從傳統文化的母體中獲得滋養,又以個人化的探索割斷了依賴性的精神臍帶,實現了對鴛鴦蝴蝶派和自我的雙重超越。其次,網絡文學對本土文學傳統的傳承與再創造,必須有一種批判性的眼光。從金子的《夢回大清》開始,穿越到古代的現代女子有不少都如小薇一樣卑躬屈膝,低眉順眼,言語中流露出一副十足的奴才腔,在四爺和十三阿哥之間的取舍,也只能聽天由命,像一只小螞蚱一樣,被緊緊攥在皇權和男權的手心。因此,網絡文學對本土文化與文學傳統的傳承,也必須經歷一種批判性的價值選擇,而不是照單全收,以為只要是古董就能賣錢。再次,精品意識是提升古典元素的藝術活力的關鍵。如果網絡寫手們還是片面追求數量,通過提高更新頻率和拉長篇幅來集聚網絡人氣,網絡文學對本土文學資源的搬用注定只能是粗糙的、膚淺的、碎片化的拼貼。
[1] 葉洪生:《天下第一奇書:〈蜀山劍俠傳〉探秘》,學林出版社2002年版,第9頁。
[2] 魯迅:《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5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