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音常請我看戲,那是她的專業。舞臺上下的活兒,從編劇舞美到唱念做打,她熟極了;好的丑的,誰跟誰學,都能說出個道道。要是寫出來,該有多精彩,我想。終于,盼來了這本《舞臺上的新中國》。
高音以嚴謹、平和又富于“同情之理解”的筆觸,發掘梳理了諸多被人遺忘的歷史細節,仿佛拉開大紅帷幕的一角,讓我們重溫先行者的偉業,吸取犧牲 與挫折的教訓。合上書,再去劇院,那金碧輝煌里,滿眼是重新包裝的“舊”——舊故事、舊人物、舊思想、舊風格,舊的雇傭關系的契約之下,藝術理想和專業精 神的迷失。兩相對照,令人深思的,仍是那個老問題:紅色何以經典?
書里講到解放初的新氣象,引光未然一句話作討論的切入點,我以為頗有見識:“魯迅活著的時候曾經夢想……無產階級自己會寫文章,出現真正的普羅 列塔尼亞的文學,魯迅的夢今天實現了,工農兵自己寫作劇本,已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稀罕”意謂原先沒有,或者即使有,也只是受苦人無力的嘆息、零星的抗 議。而“魯迅的夢”成真,乃是把文藝從精英階級手里解放出來,將作者的才智與思想感情融入大眾的革命,故而側重集體創作。于是戲劇家的成敗,往往系于他對 集體創作的態度和利用,如老舍、曹禺。
老舍解放后保持多產,原動力無疑是熱愛新中國的。1958年,他不顧腰疼腿傷,兩星期完成《紅大院》初稿。寫一場,排一場,邊排邊修改。“演員 的臺詞、走位都還不熟悉,也不固定”即上演了。那份“粗糙”反而讓工人觀眾感到親切,覺得“戲中的那個忙亂勁與現實生活一模一樣,比如扭著秧歌去區里報 喜,游行時把嗓子都喊啞了”。演員們也興奮不已:“老舍先生的筆不停地與現實賽跑,這次又跑到現實的前面”。但顯然,這樣的賽跑式創作,光有政治熱情是不 夠的,文藝家須忘掉“小我”,善于聽取批評意見——像于是之說的,每個演員心里藏著一個批評家——否則,就不可能運用好基本的創作要素而推陳出新,以表現 社會主義理想的迫近。
集體創作的這些形式要素,正是舊時代的個人創作所忽視或不擅長、不愿承認的。由此可以解釋為何一些著名作家,盡管要求進步,也學習革命理論并積極接受改造,卻不知如何下筆,乃至文思枯竭。高音著力分析的是曹禺的代表作《明朗的天》。
《明朗的天》1954年末首演,連續兩個月場場滿座,盛況空前。那時的曹禺,志向極高,正決心把舊思想的“包袱”一個個“暴露出來,加以清除” (費孝通語),脫胎換骨做社會主義新人。晚年做訪談,卻不愿講此劇,只說:不反對用馬列主義觀察生活,但“理性的東西”應“化為自己的血肉”;不能把革命 道理“生硬地灌到自己的作品里去”。似乎歸咎于理論水平低,或者過于“理性”,實際是失敗者當了受害者的反悔。因為放在別人身上,如老舍,他決不會說《茶 館》之為classic(經典),第一幕一口氣介紹20來人,“一句話就是一個人物”,是因為作者弄通了馬列。毋寧說,是他“做新人”的努力受挫,舊的創 作法失靈了。
現在的人貶抑曹禺,喜歡拿他的成名作《雷雨》來對比《明朗的天》。但《雷雨》恰是集體創作的反面,一人冥想的靈感所得。曹禺寫《雷雨》的情形, 據原配夫人鄭秀回憶,是這樣的:1933年夏,兩人約定暑假不回家,留在清華復習備考。每天上圖書館西文閱覽室,一張長桌,面對面坐著用功:“他時而用手 輕輕敲自己的腦袋,時而……撫摸右耳邊的‘拴馬樁’,每當他想不出如何處理劇中關鍵情節或者忽然靈感來潮,就狠狠地揪一下那個小疙瘩……名叫靈感球” (《清華校友通訊》)。
《明朗的天》寫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揪“靈感球”就不頂用了。遂采取口授,秘書記錄,然后修改定稿。不過高音指出,歷史地看,《明朗的天》劇其實 不能算失敗;尤其反角十分出彩,例如醫學院教務長江道宗,一副紳士派頭,可謂曹禺的神來之筆。導演焦菊隱說,這位“陰間秀才”“絕頂聰明,是教授而不是學 者”,極文雅而精明能干,“好像不是醫生”。難怪李默然說:演他是“極大的創造的喜悅”,因為這角色“一掃臉譜化、概念化之弊端”,是“活生生的人”。這 種人,今天在我們周圍,簡直太多了。
這么說,《明朗的天》是早演了60年。倘若有機會重演,稍作一點《雷雨》式的改編,那會是怎樣一出歷史劇呢?辛辣的諷刺加上心理剖析,改造者與被改造者一同讓人厭惡、同情,說不定竟成了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