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正文
我于6月上旬開始深入湘、黔、桂三省(區)交界的侗族地區進行“定點生活”。我原本生活、工作在廣西一個叫三江的侗族自治縣,曾在縣委機關工作多年,擔任過為縣委領導撰寫書稿的綜合股長等職務,對基層的工作與生活有一定的感觸與認知。今年借此機會,再次深入到湘、黔、桂交界的侗族地區的更深處去考察與生活。半年來,我深入定點生活的工作分為兩大塊,一是走訪侗族地區的縣級機關,另一方面是獨自深入鄉村走訪人民群眾。走訪機關階段,我花近一個月時間,走訪基層群眾階段花了三個多月時間。先后共走訪了廣西的三江、龍勝、融水、融安等縣份,湖南的通道、靖州、會同、鳳凰等縣份,貴州的天柱、玉屏、三穗、劍河、鎮遠、黎平、榕江、從江、新晃、芷江等縣份,重點采訪各侗族地區縣份的農村建設,尤其是提高和改善人民群眾生活水平和環境的決策等問題,全面了解各侗族縣份人民群眾的生存現狀與思想狀態。
經過走訪了近二十個縣份,深入近百個古老村落,與縣級領導與基層老鄉的交流,讓我這個一直生活和工作在基層的人對侗族地區的農村、農民有了新的認知。最為突出的感受是:現在的農村,或許說侗族鄉村,已經跳出了印象里的那個鄉村形象或比我們文學作品里所描寫的鄉村更加鮮活和觸手可及,人們的生活水平不斷提高,而人們的思想卻日益駁雜,已然遠遠超出了我最初的想象。
首先,鄉村變化最為明顯的是交通。二十年前,侗族地區的公路多數只通到鄉鎮一級,而且都只是泥巴路,通路兩旁的樹木與房屋上長年累月粘滿一層厚厚的塵土;十年前,這些鄉村的公路開始往村莊延伸,而當下在侗族地區的村落都基本通了公路(除了一些條件其為艱苦之外),而鄉鎮一級的公路大都是修建了柏油路或水泥路。當前,湘、黔、桂三省(區)交界處,已修好或正在建設的鐵路與高速公路近十條,在未來三至五年,交通已經不再是這個區域的阻礙。城市與鄉村在空間上的距離正在迅速縮短,鄉鎮間的往來較以往也更為便捷。這個變化是巨大而顯著的。十余年前,山里的村落的人們要買東西或者賣東西,總是要等到集市日的,然后才肩挑膀扛來到集市上,不管是買方還是賣方,交易都是在不大公正與勉強的狀態下進行。這在人的生活的艱辛條件可見一斑。而現在連偏遠的鄉鎮都通了公路,農民們便用交通上的便利改善自己的生活。也就是說,交通不僅把人們的空間距離縮短了,也把人們之間的信息也縮短了,拌著現代電子對鄉村的浸透,農村人也開始學會共享信息。在十余年前,農村人由于交通不便很少進城,要么有人生了重病,要么有大宗商品交易,要么被法院傳訊等,大都是不得不為的情形。現在城鄉間通了班車,進城旅游或購物已經是家常便飯。隨著公路的出現,農村人的交通工具也在不斷地更新,摩托車、拖拉機、小汽車等在農村里出現已經不是什么新鮮事。可以說公路的不斷升級,促進了鄉鎮經濟的良性循環。
第二,農村經濟大幅提升。隨著經濟意識的沖擊,農村人的價值觀念和衡量單位意識也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十余年前,鄉鄰之間相互幫襯,現在鄉鄰之間的幫忙需要用錢來計算。工作起來方便簡單,卻失去了鄉村的另一種情味。多年前,我們以每年生產多少糧食為榮譽,現在卻以每年收入多少錢為話題。農村人開始思想著如何提高收入,于是年輕人大都到廣東等發達地區去討生活,而留在鄉村的人們開始思考著在山地上做文章,于是每個縣份人們都在大力發展特色農業產業、鄉村民族風情旅游產業,鄉村經濟注入了新時代的諸多元素。鄉村經濟便由傳統的農業經濟變為勞務輸出收入、現代農業收入、鄉村旅游收入等構成的經濟模式。人們收入與十余年前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僅從鄉村的房屋建設就可以看出,侗族地區的人民自古以來受到經濟的制約大都建造木板房,當經濟允許后人們便開始用更為方便與防火安全的磚房來居住。其中,有很大一部分農村人,開始用多年來的積蓄到縣城里買房,把自家的孩子送到縣城里來接受更豐富與科學的教育。
第三,人民的觀念在急速改變。隨著城鄉的交流不斷深入,方式方法也趁于多樣化,便捷化與日常化,幾乎徹底地顛覆了農村人的思想、文化和生活。當下,不管鄉村的人們住的是木樓還是磚房,其建造大都受到城里人的影響,一方面農村人開始注重自身的清潔衛生,修建了專門的衛生間,只要有條件的家庭都會添置電視、冰箱、電腦、電話、手機,電飯鍋,電磁爐等家用電器,幾乎每家都有那么幾樣電器。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農村人也開始在消費中增強了品牌意識,對于不同商品的品牌與質量都知之一二。對于這個地區的民眾傳統來說,更是一個極大的沖擊,比如現代人的思想已經跳出了農村,首先許多傳統的節日對于年輕人來說已是可有可無,甚至許多年輕人在春節假期間選擇不回家。當下的年輕人談情說愛,已經用現代的電子設備代替了以往的“行歌坐夜”(侗族地區談戀愛的方法,夜晚時后生們就到姑娘家去打油茶、聊天,其間,培養了男女間的感情)。現在農村人也更加注重子女的學業問題,知識帶來的力量越來越讓人們所認知。婚姻問題,以及喪葬問題等這些帶有傳統文化色彩的事情,都已經能夠更加科學對待了。尤其是游離在城市的那部分鄉村人,他們對于生活的態度與觀念越來越現實,與傳統的農業文明已相差甚遠。
通過深入生活,使我對當下的農村、農民有了更深的認識,對當下農村的深刻變化,尤其是對人民的思想變化有了更深的洞悉,使我意識到以往創作時的單一性與片面性,表達對農村的感情缺少最為本真的認知,導致了在小說的諸多不當敘述,很多時候并非是他們所思所想所為,而是出乎一種憑空捏造。我想在這個問題上,不僅是我,包括眾多書寫鄉村題材的作家都或多或少在敘述上有失客觀與公道。很多時候,我們以一個俯視者,一個城里居民,一個曾經是鄉村而現在離開了鄉村的人,以這樣的目光與心態去看待與對待鄉村,使鄉村的思維、背景等等都逼迫在自己目之所及的視線里,自然這樣創作出來的諸多作品離現實過于遙遠,甚至出現了一種該稱之為偽鄉村題材概念的作品。當前鄉村的生活,已與我們許多小說中的描寫不大一樣,變化最為嚴重而明顯的是人心或說人性的變化,那是精神層面上的東西,鄉村人的精神層面的遷徙以及訴求,已然不是物質的豐富與繁雜能夠滿足。當下鄉村出現許多空殼村,多數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和兒童,青年人都到發達地區去打工謀生活,這不僅是農村掙錢的機會少,更要緊的是農村缺少青年人對心理文化的渴望與需求。而在農村經濟不斷發展中,傳統與現代文明的交織使鄉村人心在不斷糾結與裂變,呈現出來的是許多農村工作變得困難重重。這些都問題的出現,都不是能夠簡單用物質來衡量與解決的。這也看出,在以往的諸多文字作品中,我們對鄉村人物內心的追索不夠努力。
因此,我在邊深入生活邊創作《薩瑪》這部長篇小說時,就著眼于整個侗族地區的文化變遷,這是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裂變與陣痛,是傳統與現代文明交織而成的第三種文化,表達這個封閉多年的地域在現代文明沖擊下人們從無論是思想、道德、文化以及生活方式等都在不斷變化,終極表達人性的本真與駁雜。
這部長篇小說,分為六個部分:《鄉村、愛情與狗》《第三種誤解》《抵達白天與黑夜》《關于電影的敘述》《楊樹根的愛情悖論》《手掌上的黃昏流淌》等,這六個部分各自成篇,數字在3萬字左右,也就是這部長篇小說由六部中篇小說組成。各篇小說之間既獨自,又相互關聯,拆開是一個獨立單位,結合起來又是統一體。這是一種新的敘述嘗試。目前已有三部中篇小說被刊物留用,明年爭取全部刊發再結集出版。
半年多的深入定點生活,對于“體驗生活”這句話我有了更深的理解與認識,水平再高的作家離開了生活無異于失去水的魚。最后,感謝中國作協能給予我這個平臺與機會豐富自己的閱歷與提高自己的認識,使我對自己的創作再次全方位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