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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作協深入生活的通知后,本來想早一點下去,但由于各種事務纏身,一直忙到今年國慶節之前才下到海軍某部核潛艇基地,在那里參觀、采訪了半個多月,于十一前夕回到北京。
下生活,對我們這些當兵的人來說不是一個陌生的事情。過去總政規定每年都要下部隊,以防止我們這些機關干部不了解部隊,與部隊隔膜。但過去總是往艱苦的邊防哨所、雪山小島跑,近來一直有個愿望,能去我軍最現代化的部隊看看,了解一下如今號稱我軍“殺手锏”的部隊到底是什么樣子,否則對于今天的部隊依然是“隔”。正好今年下半年有了這個機會,于是去了海軍某部核潛艇基地(本來想一步到位去航空母艦,但沒有成行)。
到了基地,參觀了軍史館,在接待干部的“陪同”(兼有監視作用)下參觀了部隊現代化設施,上了停泊在港灣的核潛艇,之后又與潛艇上至艇長、機電長、下至普通士兵一一座談(基本上是每個上下午各談一到兩人),深入了解了他們的訓練、生活、執行任務情況和他們的內心想法。由于自己特殊的軍人身份,他們愿意談,愿意和你交心,通過這半個月的參觀和采訪,基本了解了我軍現代最先進的潛艇部隊,作戰能力是如何的,平時的訓練和執行任務到底是一個什么狀況,也基本了解了潛艇兵的生活和思想。
基地的設施先進,單潛艇兵們的宿舍就遠不是一般軍人所能想象(有照片為證),他們的岸上生活可以說精確到分鐘都有人替他們設計好了,幾點鐘學習,幾點鐘訓練,幾點鐘做體能,幾點鐘可以上會兒網,幾點鐘可以料理內務……潛艇兵們干練瀟灑,威風自豪,是我軍各兵種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一部分人,但他們的實際生活遠不是人們想象中那么浪漫,直到上了艇,又和他們一一交過心,才知道所謂“殺手锏”的擁有是要付出多么昂貴的犧牲,他們所承擔的責任和為這責任所吃的苦,絕非一般人們、甚至不是一般軍人所能承受。
基地對于保密要求極高,盡管我也是軍人,但不可以拍任何照片(那張潛艇兵宿舍的照片是因為宿舍在基地圍墻之外,離開基地的時候它正在夕陽照耀之下,我覺得很美,向陪同的人提出請求,經過允許才下車遠距離拍下來的,不涉及保密),進入設施內部都需將手機交給執勤哨兵,并且登記幾點幾分入,幾點幾分出;我去了兩次軍史館,在參觀軍史館之前,政治部的人可能忽略了,沒有說明不可以記錄,我用筆記錄了一些關于武器型號、執行任務的情況等等,結果到了晚上政治部專門來人收回了我所有的記錄。因此作協要求提供的照片我無法提供,即使是寫這個匯報,也不能涉及任何關于他們訓練和執行任務的細節,只能談一些具體的感受。
我跟著一位干事和機電長到艇上參觀,感覺那是一個驚心動魄的過程。所有的出入口都小到只容一人(而且這人不能太胖)直挺挺地通過,小伙子們“哧溜”一下就鉆過去了,我由于年齡大了,每次通過都有些吃力,甚至擔心自己從高處掉下去,所以動作極其笨拙難看;所有的空間都小到不能再小,這是可以想象的,因為艇不是為了生活的,而是為了執行任務的,因此除了裝載的反應堆、導彈、各種儀器管道之外,還能剩下多少空間呢?就連那一張張狹窄的吊鋪都不是誰專有的,一百多號人實行三班倒執行任務,只有輪到休息的時候才能躺到那張不足40公分的吊鋪上去;艇里的空氣污濁沉重,因為它完全是封閉的,那種結實的程度要經得起多少個海水的壓力,你在這樣的空間里呆上一會兒就覺得有窒息的感覺,而這還是它在停泊的狀態,艇上除了值更的人外沒有多余的人,想象一下,當它出海下潛,艇上有一百多號人的時候,這些人都要呼吸、吃喝拉撒,產生多少垃圾(盡管每個人的生活垃圾都受到嚴格的控制,但終究是要有的),那時候艇里的空氣是無法形容的,每次回到軍港,打開潛艇倉蓋,說是有一股濃烈的氣體沖出來,其味之臭之濃,連蒼蠅都不往里飛,那是一種什么味道,形容不出來,用潛艇兵的話來講就是“潛艇味”,他們從潛艇回家半個月后呼吸里還有潛艇味。我們總講咱們的“北京咳”,天氣昏一點,啊就不得了了,潛艇兵們在這樣混濁的、嚴重污染的空氣中有時一呆就是幾十天。這時候,不僅僅是用責任感就能應付一切的。他們必須忍受。
有一位艇長跟我說,當海軍辛苦,可在潛艇兵看來,當水面艦艇的海軍,簡直是享受!上次他們環游世界一周,回來嗷嗷叫,可那算什么辛苦?起碼他們有陽光,有空氣,可以到甲板上呼吸抽煙曬太陽。潛艇兵在倉里是不可以隨便出來的,慢說下潛的時候你出不來,就是上浮的時候也不是想出就出得來的,逢到煙癮難熬,只有等到夜里潛艇上浮,煙鬼們才有機會從頂上唯一的出口——艦橋爬出來,抽一會兒煙,潛艇的艦橋很小,最多只能上四個人,所以上橋要領牌子,就像奧運冠軍那種帶繩子的牌子,每次只發四個牌子,守艦橋口的值更軍官也只認牌子,沒牌子的一律不許上。正因為如此,他們有時在陸上碰到在水面艦艇服役的海軍,跟別人說自己是海軍,潛艇兵挺“不尿”(看不起)他們的,說“這也叫海軍?”的確,潛艇兵所吃的苦,是其他意義上的海軍所無法想象的,也正因為如此,上邊機關干部下部隊,有不少人對下潛艇部隊是懼怕的,尤其是跟著潛艇出海。據說有不少機關干部跟著出海,到后來就得了抑郁癥,開始的時候還吃東西,到后來分不清白天黑夜,人就混亂了,先是沒有食欲,不吃東西,再后來就起不來了,成天躺在吊鋪上,連胡子也不刮,像死人一樣熬日子,熬到回港的那天。
有一位艇長,黑黑的,十分陽剛的一個人,他跟我說:“剛當潛艇兵的時候,自豪,后來才知道潛艇是這么回事,早知道的話,還有沒有這個勇氣都不好說!蔽覇査∠笞钌畹氖虑,他說有一次在海上遇上超級臺風,而潛艇當時正值上浮,他是用繩子把自己捆在艦橋上才通過臺風區的,否則就會掉下去,那種大風浪,有幾層樓高的起落,讓他一輩子都忘不了。但這種自然的大風浪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人的內心恐懼。他們訓練從魚雷發射管逃生的時候,四個人一個頭頂一個人的腳,在發射管里躺好,當后面的艙蓋關上后,里面黑漆漆的,然后往艙里注水,要注到幾乎沒過逃生者,注到大于外面海水的壓力的時候,才能打開前面的艙蓋。就是這個注水,讓許多人承受不住心理上的恐怖,就會要求放棄(用一個鐵環敲打艙壁)。我問他:“害怕到什么程度?哭過嗎?”他說,就像是經歷過一次死亡那種感覺。他說他沒哭過,但有不少人嚇得哭過。我問他放棄后怎么辦?他說,就會打開后艙蓋,連人帶水一起放出來,那時候人就“嘩啦”一下掉下來,每次都會把膝蓋摔破。當然,到最后,他們大多數人還是戰勝了內心的恐懼感。有沒有戰勝不了的?艇長說,當然有。那樣的人,后來就干了陸勤,再也不上艇了。
所有這些,是他們必須承受的,還不要說艇上的核污染。
當我跟著他們通過反應堆倉外的通道的時候,心里曾閃過一絲的猶豫:非要過去嗎?可一想到:他們,這些潛艇兵們,每天就睡在反應堆的隔壁,如果說有輻射的話,憑什么就得輪著他們來吃呢?在采訪中,我不斷地問類似的問題:究竟有沒有核輻射?對人體的危害怎樣?他們有的人似乎不太在乎,但也有相當一部分人談到這點時心情沉重。幾年前一次執行任務中,反應堆過熱,里面出了故障,蒸汽將倉里弄得混沌一片,一位機電長進去查出了故障,但這時他在里面已經超過了規定的時間——5分鐘,如果他出來,換一個人進去,一切還要從頭開始,于是他沒有出來,毅然選擇了獨自排除故障,這樣,他在里面就呆了8分鐘,嚴重超時了。這之后,他果然患上了嚴重的白血病,治療幾年之后,還是犧牲了。
我采訪的一位機電長,小伙子是湖北人,個頭高高的,軍裝穿得筆挺,絕對可以用“帥”來形容他,他對自己的模樣和職業的自信自豪也一點不掩飾,談到當年怎么遇到了他的“場花(商場場花)”女朋友,女朋友怎么追他,婚后愛人如何為他的事業犧牲,丟掉了收入較多的工作隨軍到部隊但無怨無悔……語氣充滿感情和溫馨。對于潛艇來說,最復雜、技術含量最高的部門就是機電部門,艇上無數的機器、線路、儀表都歸他負責,一百多號人里面有40多個都是機電部門的。和他的外表一樣,他的業務極好,曾一舉拿下海軍、艦隊幾次技術考核的第一。他說他特別享受這種考核,每次考場氣氛的緊張,選手們的激烈競爭,對他來說都等于是一次打仗,最后仗總是打贏了!那種感覺特好!幾次出海執行任務,艇上儀器出了問題,他總能在最短時間里一下子找出問題所在,并且一下讓他恢復正常。有一次執行演習任務突然電路出了故障,艙里的光一下子沒了,指揮員的指揮不得不中斷,當時艇上面是船,下面是海底,是上還是下?看不見儀表,無法做出判斷,指揮員很著急,他很快做出了判斷,找到了故障,可是工具不合適,去拿工具來不及了,他就用手連接了線路,電一下恢復了。這小伙子被部隊首長稱做“定海神針”,真是一點不枉擔虛名。
可就是這樣優秀的一位小伙子,也幾乎罹患了白血病,他的白血球指標一直低于正常人的最低值,再低一點,就是白血病了。我問他有什么癥狀?他說還好,就是老是沒勁兒。部隊讓他住院療養,可兩次療養時間還沒滿就碰上執行出海任務,如果他不去,部隊首長就不放心。他自己也不放心,所以堅決要求出院,他說:“醫院沒辦法,也確實找不到人替代我,只好為我配了一個小冰箱,把治療要用的藥物帶上出海。我是第一個出海配冰箱的人!”小伙子說這話的時候,還是那么自豪!小伙子唯一擔心的是:治療的費用很高,在部隊我所有的治療都是免費的,可等有一天我轉業了,到地方了,就沒人管我了,也不可能都給我報銷,到那時候怎么辦呢?
我十分驚詫!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嗎?這些可愛的潛艇兵們,將來居然要他們自己去面對這樣殘酷的現實嗎?為此我問了幾級領導,答案是肯定的,無論潛艇兵們的核輻射補貼,還是他們將來轉業復員后的醫療問題,都遠遠沒有解決到位。
說實話,去的時候帶了一肚子的疑問和好奇,想見識一下我軍最先進的核潛艇部隊,回來的時候,卻帶回了沉甸甸的心情。一直到現在,心情的沉重一直沒有減輕。不可能減輕。這些敦厚樸實的小伙子(他們幾乎都是農村子弟或普通老百姓的孩子),是他們用自己青春和生命緊握著我軍的“殺手锏”,也是他們用自己的生命守候著我們的寧靜和安逸。回到北京以后,看到自己的女兒過的舒服日子,心里一點也不舒服。每當女兒有什么要求,我就說:“你太過分了。你去看看那些潛艇兵就知道了。”弄得女兒覺得我不正常。其實不是不正常,看了潛艇兵的生活,只要是正常的人心情都難以平靜。作為一個老兵,總覺得更有責任為他們做點什么,讓他們對自己的未來不要那么憂慮和心情沉重。
至于寫作計劃,初步是想寫一篇稿子,給雜志或者報紙發一下,但要寫大東西,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這段生活和感悟可能會用在以后的某部小說里。目前的當務之急是想盡一切辦法把潛艇兵轉業后的醫療問題反映上去。我這人總是這樣,經常愛去操心一些本不該屬于自己操心的事情。可又什么是該,什么是不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