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北京人藝今年復排的歷史劇《吳王金戈越王劍》,作為青年一代的觀眾,30年來第一次觀看該劇的觀眾,我們該對它談論些什么?
早在1983年首演之時,學界就有過一番關于該劇主題意蘊與審美創造的討論與辨識,有過一番關于歷史意識與現代意識、道德批判與歷史批判的爭 論。當年面對爭議,劇作家白樺說:我就是“在舞臺上寫詩”,既然是寫詩,歷史劇當然“要有作者的情感,有喜悅,有忿怒,也有憂慮”。這無疑是作家主體意識 的自由宣言。顧驤說:此劇是白樺做得一篇有別于“臥薪嘗膽、發憤圖強”的新文章,重在呈現民心向背與國家興旺的關系。現在來看這部戲,依舊洋溢著詩性的光 輝和濃郁的民族風格;對權柄與王冠的思考,依舊可以燭照今天的現實。相較于1983年版,北京人藝今年的復排,舞臺上對劇本的闡釋,幾乎是“原封不動”、 “修舊如舊”的,除了演員的更換、服裝的變化和舞美設計細節的修訂。本文無意去漫談這部戲的主題意蘊、導演的審美追求以及演員的表演分寸等,而是更關注該 劇,尤其是北京人藝經典劇目的舞臺闡釋空間,以及不同以往全新的舞臺呈現的可能性。
30年過去了,這種舞臺上忠誠的原汁原味、“原封不動”,意味著舞臺演出對劇本的內在力量和精神、對劇作家的思想與情感,是沒有任何改移和變動 的。沒有更新的思考,也就不會有更新的舞臺呈現。而時代不斷在變遷,觀眾也在不斷汰換,我們舞臺上依舊還是1983年或者1957年的舊模樣。舊日卓絕的 舞臺創造,能否三十年如一日、六十年如一日,一如既往地指涉我們今日之現實呢?
這次觀劇的兩處細節十分耐人尋味。時隔31年,劇作家白樺由滬來京參加首演,因年高體弱,無法堅持看完整場演出。首演的第二日,中場休息時,老 作家顫顫巍巍地走進劇場來看下半場,不少觀眾認出了他,紛紛起立,向老作家鼓掌致意,場面溫暖動人。同時,也在這場充滿思辨和詩情畫意的演出中,觀眾席上 不時爆發出笑聲。尤其是第二場中勾踐回國后推行休養生息政策,他嚴肅地說“男二十不娶、女十七不嫁,父母就要受到監禁……你們知罪嗎?”第四場中勾踐垂涎 西施的美貌,一步步逼問范蠡,“我明白了,你提防的不是她們,而是我”、“……沒有傷害什么人吧”, 一問一答,自問自答間,觀眾的笑聲幾乎淹沒了演員的臺詞。多次笑場,這恐怕是排演者始料未及的。據說,在學生專場的演出中,笑場多達數十次,蔚為壯觀。
同一場演出中,這兩個細節很有意思,也頗值得一番玩味。第一個細節中親切的掌聲,是觀眾對于劇作原文本的無限敬意。第二個細節,則彰顯了觀眾試 圖超越表演者的闡釋沖動。這倒不是說觀眾就是在用笑聲對排演者的藝術表現明確地進行嘲弄或者抗議,但也不能洗脫對表演者的表演詮釋不滿的嫌疑。觀眾的笑 聲,是對老劇本新呈現的一次主動地、強勢地“誤讀”。笑場局面的出現,更多地意味著觀演之間出現了闡釋權的錯位。30年過去了,觀眾審美趣味不斷嬗變,已 然對歷史劇的闡釋方式形成了倒逼壓力。在微博上、微信朋友圈中,隨處可見普通觀眾的真知灼見。在今天,見多識廣的觀眾,在笑聲里呼喊更大的闡釋空間,更有 為、更多元的闡釋理念。
在今天的舞臺創作氛圍中,藝術真實和歷史真實早已不是個爭議話題。對歷史文本的闡釋,必然意味著現代意識的接入。按照詹姆遜的理論,作為過去發 生過的事實的“歷史”,是不在場的,是永遠無法企及的。我們只能通過歷史文本無限地接近歷史。歷史,是我們對歷史事實的不斷闡釋與理解。克羅齊說:“一切 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劇無一例外都是站在時代立場上對歷史文本的自我表達。2011年,北京人藝排演莫言的《我們的荊軻》。在這部戲里,作家從心所欲的 主體表達,才是該劇追求的核心。所謂以今觀古和以古觀今,都不過是敘事的修辭術。沒有人追究荊軻的形象到底應該是一個殺身成仁的俠客,還是一個惶惑不安的 懦夫。莫言說,“這部戲里的人,其實也都是生活在我們身邊的人,或者就是我們自己”。《我們的荊軻》充滿對歷史現實的想象、創造、甚至是變形。在這里,作 家幻覺的歷史生成了一種比現實更高的真實。然而,更多的時候,我們看到北京人藝的經典歷史劇和其他經典劇目,因為前輩的輝煌創造和觀眾的熱烈反響,進行重 新闡釋的藝術實踐少之又少。《蔡文姬》《茶館》《龍須溝》等依然是上世紀50年代焦菊隱舞臺處理的原貌。《駱駝祥子》依然保持1957年夏淳執導的刪減本 的結構與布局,結尾的祥子依舊還有希望,沒有走上“個人主義的末路”。《茶館》依然是1957年焦版布局,調整也僅限于演員及工作人員的調換。近兩年, 《天之驕子》《小井胡同》的復排演出,也是“原封不動”,“原汁原味”。忠于傳統、維護傳統的藝術自覺固然值得稱頌,但是太多地“原地踏步”,不對優秀戲 劇文學進行全新地解讀與闡釋,如果不是藝術上的保守和懶惰,便是創新能力、詮釋能力的不足。如此,還會發生更多的詮釋權的“爭奪戰”。
任何舞臺藝術實踐,任何對文本的闡釋實踐,都是不同的時代之間、心靈之間的對話與相互注解,在戲劇演出中,每一個觀眾的觀看行為,都是一次局部 的闡釋實踐,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相互審視與相互沖突。還就歷史劇說,我們觀看《吳王金戈越王劍》時,不是我們在評判歷史,考辯勾踐、范蠡、西施、更 孟,而是歷史和勾踐、范蠡、西施、更孟在評判、質疑、審視我們的生活。所謂“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代現實中蘊含的真理(月亮)依舊可以不 斷審視、燭照今人的生活。歷史(過去的現實),對我們今天生活的審視與質疑,才是關鍵所在。
偉大的藝術作品之所以不朽,就在于它擁有可以不斷地進行重新詮釋的可能性,就在于它可以穿越不同時空、在不同語境中不斷被賦予嶄新的意義。作為殿堂級藝術劇院的北京人藝,當然應該拓展出更為寬廣的藝術詮釋空間,展現我們這一代人惴惴不安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