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俄羅斯揚卡·庫帕拉國家模范劇院的《婚禮》,應是今年國內紀念契訶夫逝世110周年的第一個戲了。前不久,作為2014年首都劇場精品劇目邀請展的劇目之一,該戲來到北京。
這出音樂歌舞劇以契訶夫7000字的劇本《婚禮》為底本。這是一部契訶夫的早期作品,他幽默短篇和鬧劇時代的劇本習作,對我們而言是尚待挖掘之作。舞臺上的《婚禮》音樂讓人驚艷,俄羅斯式鬧劇表演讓人摸不著頭腦。所有人都聲嘶力竭地叫嚷,動作近乎惡俗的夸張,叫嚷的內容也很突兀,言辭貧乏,每一聲叫嚷就像突然拔地而起的桿子,一根一根地豎在那兒構成極為嘈雜的重復。
先說音樂。演員們同時都是合唱隊的成員,混在婚禮中的樂手穿著水手服。這些樂手分成兩組,一組像古典音樂中的弦樂四重奏,其中穿黑紗裙的拉大提琴的女士時常在前景,是游蕩的抒情幽靈;另一組是銅管和架子鼓,顯得特別搖滾。這兩組樂器為開場合唱的古代游吟詩人的曲調神奇地配出了古樂效果。考據般的熱情與當代戲仿性的結合,令人感到風俗性在民間是從來不曾失去的。接下去,時而交替著誘人的華爾茲與詭譎的爵士風,時而抒情地進入弦樂四重奏柔板的昏暗暖色。
舞臺是由許多架子似的細腿桌椅拼裝的,隨著戲劇進程大體變換了三種造型:開場時酒吧式的回字場面,中間眾人幻想去希臘的段落被壘成火車和汽車,“將軍”到來段落的長餐桌。背景一直是桌椅搭成腳手架似的一面墻,好像這些婚禮賓客——統計員、打字員、糖果商和水手,就生活在框架里。
看演出時以為創作者改編得很多,看了劇本發現舞臺本其實很忠實于原作,多數臺詞都沒做改動。就像契訶夫的那些短小故事,這個劇本有一種特有的非情節律的戲劇性,就像人的突然翻臉或者幡然醒悟——一種突發的、在昏睡與期待中拖延的、有點兒莫名其妙的、不自知但又帶著點兒萬尼亞舅舅似的覺醒色彩的突轉。全劇的前三分之二,是幾個雖然按順序發生但完全可以看作空間并置的場景,如:新郎和丈母娘吵嘴,男賓和助產婦調情,打字員、老丈人和新郎大談電燈和科學戲法等。后三分之一,則是外甥紐寧請到的“將軍”來了,這個并不是將軍的退役海軍軍官被眾賓客擁為“大人”之后,忘形失態地大談水兵生活,仿佛一個久經孤獨的老人虛幻地陷入有人傾聽的回憶傾訴中,最后他被不耐煩的丈母娘打斷,并且揭出丑聞般的25盧布爭端。
通常契訶夫被公認為荒誕派戲劇的鼻祖。他這篇早期的《婚禮》完全就像是貝克特《等待戈多》的雛形。“婚禮”上所有的人都百無聊賴地低俗地消磨時光,盼望著一個“大人物”的到來,好像這個人的到來能拯救他們。然而這個假將軍就像《等待戈多》中的波卓,徒有做派卻僅僅是一副空殼。他們像是在等待,而等待又形同虛幻,這些依然生活在底部的人,被有限地給予的那些知識只是讓他們沒有什么可相信的了。在《婚禮》中,被等待的“將軍”還只是一個象征,而后則演變為《三姐妹》和《帶閣樓的房子》中長篇的辯論。
然而不只是這些。這出戲還制造了另一個視角——新娘。這個在原劇本中幾乎沒什么臺詞和性格的角色被賦予了一個夢游人的視角。當切換到她的視角時,音樂突然減弱如同啞然;那些狂亂又綿軟的舞蹈突然放緩,人們突然疲沓地舞動手臂像水中的章魚,一切嘈雜的外在都變得虛幻,溫柔又不可理解;全劇只有新娘用了麥克風的聲音,就像一個內視的人聽見自己意識中的回響。新娘和別人說著一樣的話,而配上此時舞臺上獨特的氣氛和麥克風的效果,卻像點石成金,那些話就有了愛的語調。讓人感受到,她還是一個單純的人、一個仍然想要真正活著的人,她仍然沒有而且不知道怎么融入其他人、融入那強大的喧囂。因而,她眼前的一切鍍上了一層她淡淡的童真的美好。這仿佛是俄羅斯文學中女性角色所固有的,俄羅斯式的浪漫所固有的。
戲劇結尾,當所有人埋怨“將軍”收了25盧布時,“將軍”沒有辯駁。當切換到新娘視角時,她在傾聽“將軍”屈辱的訴說,因為只有她愿意傾聽。而后,她領著“將軍”走向后景,說了那句原劇中助產婦的臺詞:“請給我一點新鮮空氣吧,我真是悶死了。”這個結尾就像一束追光,照射著此前整出劇的喧鬧。我突然發現白俄羅斯戲劇家是抓住了契訶夫的精髓的,而這個精髓,就是果戈理在小說中所說的:“先生們,請看這個世界是多么煩悶。”詩意的新娘的目光,就像契訶夫溫婉的眼神,哪怕這目光只照亮了這世界一點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