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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書中寫到的人物凡用真名真姓的,都必定是我見過的或認識的,我的感受不能不寫。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尊重歷史。
91歲的老作家王火有兩個堅持,一是不簽名售書,二是不做報告。他一直都那么低調,而這次愿意接受讀書報的采訪,他歸結為,可能是有“緣份”。過去沒有勇氣談的,現在年過九旬,有勇氣了。
正因為此,先后七八次電話采訪王火,獲得豐富的信息和內容。他總是耐心詳盡地回答我,知無不言。王火說,他告訴我的,都是真實的,之前從來沒有和別人談起過。遙遠的距離隔不斷聲音的親切,王火的學識、為人為文的真誠與正直,令人欽佩。
王火,本名王洪溥,1948年畢業于復旦大學新聞系,師從陳望道、蕭乾等知名學者。從上世紀40年代開始堅持文學創作,著述頗豐。尤其在新中國成立以后,耗時半個人生創作了史詩般的《戰爭和人》三部曲,獲得第二屆國家圖書獎以及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目前有八個版本,單是人民文學出版社推出的此書就換了六個封面,同時被收入世界反西斯文學書系、中國新文學大系、共和國作家文庫等。2014年春節前,王火收到了一封讀者來信,這位讀者表達了對《戰爭和人》的喜愛之情。現在還有人看這個作品,這使王火感到欣慰。
讀書報:童年時,您很期待長大后做個軍人,長大后卻從事了新聞工作,中間經歷了什么?
王火:我出生在上海,六七歲時,內戰還很激烈,上海也受到影響。我經常看到很多兵穿著軍裝,拿著刀列隊在街上走過,唱著“打倒列強,打倒列強除軍閥”的歌,非常威武,心里非常羨慕,很想長大后做個軍人勇敢地像個英雄般地在沙場上打仗;后來由于看了《金銀島》、《人猿泰山》、《瑞士家庭魯濱遜》等許多小說、故事和電影,就又想做一個航海家日夜航行在驚濤駭浪的海上,想做一個探險家,去到遮天蔽日的非洲叢林中找到大象的群葬場或太陽神的廟宇……后來我去了重慶江津國立九中,我們學校里發生了一起中毒案件,很多同學吃早餐時中毒被送進醫院,經化驗是粥里放了砒霜。那天我睡懶覺沒去吃早飯,于是參與了搶救同學的工作,目睹醫生看到窮的學生不好好搶救的行為非常氣憤,就寫了一封批評稿投給《江津日報》,很快被刊出,產生了很大影響,從那時起,我就埋下了學新聞的心愿。
讀書報:您是怎樣考入復旦大學新聞系的?后來為何從事小說創作?
王火:當時有三所大學辦新聞系:燕京大學、復旦大學、中央政治學校,思想最進步的是復旦大學新聞系,當時有近600人參加考試,只錄取30人。我的成績排在第7名。復旦大學新聞館的對聯是時任國民政府監察院長于右任撰寫的:“復旦新聞館,天下記者家。”復旦大學新聞系的主任陳望道,是將馬克思和恩格斯合著的《共產黨宣言》引入中國的第一人,陳望道提倡學生們要學會一個本事,就是無論怎樣嘈雜的環境都能照樣寫作。教授中還有儲安平、趙敏恒、王研石、蕭乾等,蕭乾對待學生非常寬松,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蕭乾說,新聞每每寫作出來時有生命,時間長了,生命就消失了,因此,寫新聞時要注意加點“防腐劑”,即文學價值、政治價值和經濟價值;儲安平最特立獨行,他教評論寫作經常提醒大家一定要“語不驚人死不休”,不能平淡無奇。這些都讓我受用終身。
我當時只想做名記者,從來沒想過當作家,同時擔任了三家報紙的記者:上海《現實》雜志記者、重慶《時事新報》和臺灣省報《新生報》上海、南京特派員。《匱乏之城——上海近況巡禮》《苦難中的江南造船廠》等一大批長篇通訊,以及采訪南京大屠殺幸存者就是那個時期進行的。在《戰爭和人》、《東方陰影》里都有關于南京大屠殺的真實描寫,這與當時的采訪有很大關系。
讀書報:《戰爭和人》第一稿付之一炬,是什么原因?
王火:新中國成立以后,我就構思《一去不復返的時代》(《戰爭和人》的前身),打算用一百多萬字,用三句古詩作書名,即《月落烏啼霜滿天》《山在虛無縹緲間》《楓葉荻花秋瑟瑟》,時間的跨度由西安事變寫到抗日戰爭勝利內戰爆發。從1950年到1953年,我在上海利用業余時間創作,進展較慢,但是雄心勃勃。1953年春天,我由上海總工會被調至北京中華全國總工會,任《中國工人》雜志的主編助理兼編委。三年困難時期,經常餓著肚子奮筆疾書,總算突擊完成了120萬字的初稿。這時,我接到通知,《中國工人》停刊,我率隊去山東沂蒙山區支農,走前將書稿交給了中國青年出版社。文革時,這部書稿被說成”文藝黑線的產物”,稿子被拿去展覽,我被批斗了無數次。我心灰意冷:都不要文化了,我還寫什么呢!就在門口把這部凝聚了自己十幾年心血的書稿燒掉了。
讀書報:一百多萬字,重寫又是什么機緣?您在重寫的時候又經歷過一次重創。
王火: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編輯于硯章來信,詢問這部稿件,鼓勵我重新寫出來。我早就熟悉明清之際史學家談遷的故事。談遷花了二十多年完成的《國榷》被小偷竊去,在55歲時重寫《國榷》。我決定重寫《戰爭和人》時,也55歲。我在山東完成了第一部。1983年秋,復旦大學的同學馬駿邀請我去四川人民出版社任職,考慮到第二部和第三部都要寫到四川,我帶著已完成的第一部手稿前往成都。我正要投入寫作時,為了救一個掉在溝里的女孩,頭撞到鋼管上,腦震蕩、顱內出血、左眼失明……要把過去浪費了的光陰奪回來的心愿激勵著我,還是全力以赴,用一只右眼完成了第二部《山在虛無縹緲間》和第三部《楓葉荻花秋瑟瑟》。
讀書報:有評論把您的作品稱為“王火藝術”,認為“王火對半個世紀中國歷史獨有感悟,作品在文學史上將長留他的應有篇章。”這部作品的創作中,您幾乎不用參考什么資料,是一部從心底里涌出的作品嗎?
王火:我經歷了八年抗戰,過敵人封鎖線,轟炸、炮火襲擊、災荒……都有經歷,生活積累太豐富了,我所寫到的地方,都是我去過的,我書中寫到的人物凡用真名真姓的,都必定是我見過的或認識的,我的感受不能不寫。我只有一個目標,就是尊重歷史。我在淪陷區待過,在大后方待過,從1944年就同地下黨有聯系,對淪陷區、正面戰場和解放區戰場都比較了解,書中的人物都是我接觸過的。我寫了一百多個人物,各有各的樣子,是有生活的,不是胡編亂造。
讀書報:現在看《戰爭和人》為什么能夠吸引人?
王火:主要是它的獨特。抗日戰爭寫的人不少了,從史的角度講,抗戰的確是老題材,從文學講,只要你塑造的人物是新的,主題又是深邃而新鮮的,寫的生活和故事是新的,那么,沒有老一套的感覺就很自然了。不少人讀了這書都說很感興趣。事實上,我寫作時就考慮到青年人閱讀的問題。我希望讓青年了解那段中國的歷史。現在很多電視劇亂七八糟,演抗戰時期的電視時經常掛一張蔣介石穿總統服的照片。蔣介石當總統是在1948年,抗戰時期他還是委員長,怎么可能穿總統服?
讀書報:《戰爭和人》當選第四屆茅盾文學獎,陳荒煤對于這部作品給予高度評價,認為《戰爭和人》有助于青年一代和不熟悉當時“大后方”情景的人們更深刻地理解抗日戰爭的歷史。當年公布時是《戰爭和人》排在第一位,但是現在打開網頁,查看歷屆茅獎,《戰爭和人》排在最后,第一名是《白鹿原》。
王火:當時所有報紙上刊登的都是《戰爭和人》排在第一,我曾經代表獲獎作家在人民大會堂講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獲獎叢書中夾有書簽,簽上《戰爭和人》排在第二。我曾經去信詢問,后來書簽上的排名改過來了。現在網上的排名根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那一屆由于五年沒有評選,評選的過程很長,評了兩年,沒有結果。向來實名制的茅獎,到了第四屆開始不具名,原因是“有爭論”。第四屆茅獎作品中,參加評選的抗日戰爭作品有三部,一部是李爾重的《新戰爭與和平》,這部六七百萬字的作品出版后在人民大會堂開過幾次討論會;一部是周而復的《長城萬里圖》,有三百多萬字;另一部就是《戰爭與人》,一百七十萬字。我一看這個局面,就想:評茅獎可能沒有我的份兒了。直到報紙上刊登第四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的消息,我才知道《戰爭和人》獲獎了。我想如果不是無記名投票,我是評不上的。
讀書報:為什么這么說?作品獲獎后好評如潮,是否也有不同的意見,您怎么看這些意見?
王火:具名評選,肯定會礙于情面。作品出版后,截止目前,只有二外的一位博士生導師發表文章,認為《戰爭和人》語言有不足。當時人們說話就是那樣子的,如果改成現在人說話的方式,就不真實了。我曾經想過,如果有精力的話,把三本書變成一本會更好,這書太長了,大家的生活節奏很快,確實沒時間看完,給讀者閱讀造成了負擔;二是定價有些貴了,對于一般人來講不見得都能接受。有個教授把我的作品推薦給他的學生,學生發牢騷說:“我想寫一篇論文:寫這么厚的書,是作者的錯還是讀者的錯?我這么忙,還寫這么厚的書給我看!”他的話有道理,也不全對。書有長有短。作為作家來講,寫得長沒什么錯,所以肯定不是作者的錯;我作為讀者,看《悲慘世界》、《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再長也覺得沒看夠。有的題材適合寫長的,就只能寫長的。
讀書報:2012年8月,您和馬識途獲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頒發的首屆東方文豪獎終身成就獎,您怎么看待這個獎?
王火:評獎有時有一定的偶然性,這個稱謂不敢當,怪嚇人。但是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是一個很好的組織,干了些非常了不起的事情,比如把中國作協會員好的作品,寄到美國后,要進行分類,再送到名校圖書館。這件事過去沒人做過,是功德無量的事。他們還有“中國作家之家”的房子,請過不少作家去那里。
讀書報:都在四川,您和馬識途等老朋友常聚嗎?
王火:我很敬佩馬識途,一百歲的老人,從早到晚在奮斗,不斷出版新作,把書法義賣掉,把錢捐給上大學的貧困生,精神可佩。2013年馬識途過生日,我們幾個好朋友一起小聚。聚會結束大家告別的時候,他站在車門口大聲說:“我明年再來吃啊!”幾個好朋友都笑了。2014年,馬識途一百歲,我們像去年一樣聚了一聚,我們不吃公款,是AA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