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 之 情

　　一生與戲結緣，寫了40多本戲，臨退休閉目回想，心得頗豐，感慨良多。

　　戲曲綿延至今數百年了，按理說，她的表現形式與現代生活的節奏格格不入，很難生存了，尤其是改革開放之后，各種娛樂形式如雨后春筍般涌現，花樣之多令人眼花繚亂，似乎沒有戲曲存在的理由了。上世紀80年代，許多業內人士就無比擔憂，“危機”之言布滿劇壇。可奇怪的是，幾十年過去了，這朵奇葩至今依舊燦爛，依然奇跡般頑強地活躍在城鄉舞臺上。為什么仍有觀眾花錢買票走進劇場？是什么吸引著他們？除了傳統欣賞習慣之外，我想，應該是戲曲某種特殊之美吸引了他們吧。

　　戲曲之美是綜合的，而其中的特殊之美應該是情的表述方式吧，這是戲曲有別于其他藝術樣式的一個顯著特征，也是其他藝術樣式無法企及、無法替代的獨特功能。

　　情為何物？幾千年來，沒有人能給它一個準確的定義。情，是非物質的，可以感受到卻觸摸不到，它因事而生又因人而異，是看不見、說不清、摸不著的一個概念，它無處不在，充滿了人間的各個角落。

　　情是一個美妙、美好的概念，你想得到它必須用你的情來交換，是買不到的。“這段情很美，我想買回去擺在古董架上，天天欣賞。”這是癡心妄想。

　　情是無價的，看似虛無卻真真實實地存在。古往今來，家家戶戶，誰能離了情？誰能沖破情關、斬斷情愫？從生下的那一刻起直到魂歸天地間，都在情的懷抱里，喜怒哀樂皆是情，悲歡離合總關情。人們對情的關注與渴望遠勝于其他。

　　中國人用自己的智慧在生產、生活中創造了戲曲，創造了一個能把人類最難表現的、最美的情感展示出來的形式，創造了一種自娛其樂的藝術樣式，堪稱一絕。戲曲的偉大之處就在于能把虛無的情非常巧妙、形象地演繹出來，通過優美的手段將時間、空間定格在某一情感點上，將劇中人此時此境的情感無限放大，直接地、毫無顧忌地、淋漓盡致地告訴觀眾，以滿足觀眾獵奇、窺視的心理。當劇中人對某件事或某種情感的看法或處理與自己的想法一樣時，觀眾會得到共鳴式的滿足；而當劇中人跟自己的想法不一樣或更妙、更絕、更傳神時，觀眾會由衷地驚喜，因為這是他們在現實生活中無法享受到的愉悅。在劇場中他們的情感得到了充分的宣泄，這種快慰是難以言表的。所以，他們期待走進劇場。

　　戲曲能在這紛繁多變、新的藝術樣式潮水般涌來的年代，奇跡般占有一席之地，有其必然性和存在的價值。她的看點就在于深刻的情感揭示，將藏在陽光后面的秘密公諸于眾，讓看慣了常人常態常情常理的觀眾看到平時看不到的東西：看到情的變化、發展歷程；看到人間之情是如此豐富斑斕、千奇百怪。

　　戲曲之美的要素是情，情之美是因人而異、五彩繽紛、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情，不同的年齡、性別、身份、地位、性格、處境、身世經歷、經濟狀況……所釋放出來的情都不相同，千千萬萬種情組成了人間情感大世界，不斷豐富著戲曲、滋養著戲曲，成了戲曲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素材源泉、藝術寶庫。

　　幾十年來，我的劇本創作都是從這個寶庫中汲取素材。觀眾喜歡我的戲，可能就是喜歡戲中那些千變萬化的情，千變萬化的演繹。我很少在戲中說理，因為，一說理戲就變得枯燥無味。當然，情與理是并存的，不可或缺的，都得兼顧。經常是到了不能不寫的時候我才寫，寫時也是能省則省，把大量的篇幅留給“情”。因為，觀眾愛看的是情的流動，有時和風細雨，有時波濤洶涌，這樣才生動好看。

　　說句大實話，我寫戲沒有特別的竅門，就抓一個字：情！各種情：親情、愛情、友情、夫妻情、手足情、鄰里情、師生情、同僚情、同事情、同學情、戰友情……都是常人常情。比如《王茂生進酒》劇中賣母豬的一場戲，情節再簡單不過：結拜兄弟薛仁貴投軍去了，王茂生主動擔負起撫養其家室的重任，大年三十孩子病了，沒錢找大夫，到處都借不到錢，怎么辦？本已十分窘迫的他想起家里還有一頭母豬能值幾個錢，準備賣掉，又怕老婆不同意(這是他家惟一的生意之本)，就想偷出來賣了救急，不料被老婆撞上，于是就在豬圈前上演了一幕人畜情感戲，人與人之情、人與豬之情、道義與情等等，相互撞擊，火花四濺，觀眾大呼過癮。不管在哪里演出，演到這一場，臺下肯定一片唏噓，都為這一對夫妻流下感動的熱淚。我從不以劇情曲折離奇取勝，而以情感豐富多彩吸引觀眾。至于多豐富，就看各人的生活積累和想象力有多豐富。只有生活積累和想象力的豐富，才能使筆下人物的情感豐富起來；心中有情，筆下才有情；心中有了真情實感，筆下的情就假不了。戲中情是凈化了、深化了、美化了的人間情，她的力量是巨大的，她能熔化人心感化人。只要所寫的情能撥動觀眾的心弦，觀眾就買你的賬，就會捧著你，戲曲就大有可能“長生不老”。

　　客觀地說，隨著時代的發展，戲曲有其局限，很難跟上時代的腳步，許多人對戲曲的生存抱有懷疑的態度，我卻固執地認為：戲曲有其獨特的美，美就美在戲曲情。戲曲有其存在的價值和理由，不要隨著浮躁之人而浮躁，盲目跟從，亂了自己的陣腳，破了戲曲美的旋律。尤其是不按戲曲套路出牌的、違背戲曲規律的模仿，模仿其他藝術樣式、模仿晚會大制作，棄雅就俗，棄高就低，如此的結局只有一個：毀了戲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