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江西寧都的大地上,腦海里總抑制不住地回蕩起“十送紅軍”的旋律,還有“哎呀來”那悠遠高亢的歌聲。撥開芭蕉葉和夏茅草,寧都的美那么真切地呈現在眼前:大片粉紅盛開的池塘荷花、香樟古榕之間,聳立著各式祠堂。那一座座大門高墻、馬頭飛檐、斑駁石坊,袒露著客家文化的堅韌風骨和熱烈性情,那一片片天井回廊、木窗雕花、魚鱗瓦片,又蘊含著儒家文化的含蓄、精美和包容。順著鄉間青石小路向前走去,竹林叢中是一座座純樸的土坯小院,黃泥壘砌,黑瓦木檐,瓜垂矮墻,但無論是高大祠堂還是不起眼的農家小院,又都掛著眾多的牌匾:故居、遺址所在地、紀念地……寧都4000平方公里的土地遍布革命遺址,它曾是中央蘇區中央局、蘇維埃革命軍事委員會的誕生地,是著名的寧都起義和寧都會議的發生地,是少共國際師和多支紅軍隊伍的出征地,是蘇區五次反圍剿戰爭的指揮中心……
這里濃縮了太多令人崇敬的紅色文化之美,輕輕地走過寧都的街道,生怕驚擾了那些曾經在這里戰斗過的鮮活的身影。推開一扇門,你就會看到桌上有油燈,四周有條凳,床上有土布被子;紀念館的墻壁上懸掛著近千雙草鞋和斗笠,16000多名士兵烈士、20000多名群眾烈士的姓名鐫刻在歷史的長廊……這些觸目驚心的血色年代灼烤著你,上萬名止于此的短促生命反復訴說著:這片不大的土地,曾歷經無數次白色恐怖的刀砍斧剁、血染淚浸,在硝煙土炮長槍梭鏢的波浪中,它沉下去,最終又浮起來,因此,寧都的泥土是紅色的,它的山石是嶙峋的。烈士們犧牲時, 許多都是十七八歲、二三十歲,還有多少滿門忠烈,多少流離失所、多少前仆后繼的家庭……但就在最殘酷的滅絕人性的殺戮和戰爭、饑餓、犧牲的同時,寧都還為革命獻出了最后一把谷米、最后一滴乳汁,紅軍在此堅守的五六年間,寧都就為40000多人的紅軍隊伍提供了1200多萬公斤的糧食,連同數不清的鹽巴、門板、錢幣、衣襪,至今,歷史仍無法算清寧都一代代百姓所奉獻的離別、傷痛、忍辱、尊嚴、淚水……
所以今天,當我在寧都的大街上,第一眼看到懸掛著的橫幅:“寧靜致遠,都和民安”時,我被深深地感動了。把“寧靜”作為一個城市的奮斗目標,作為寧都人民的“中國夢”,不僅是對建設今日寧都的最確切的注解和理念,更是對以往歲月的更深刻的緬懷。試想當年,“寧靜”曾是窮人犧牲一切去追求的美好的理想,是土地、耕牛、和平,是哪怕僅能吃上一頓飽飯;今天,“寧靜”是一場沒有硝煙的革命,是繼續完成幾代人的奮斗目標、提升人民富足的、高質量的生活指數,是充滿溫暖與愛的心靈,是良好的干群關系,是中國富強的最終使命。
于是,在今天的寧都,我感受到了另一種直擊人心的大美。振興蘇區,寧靜致遠,寧都該怎樣實現這紅土地上的又一次革命?對一個交通不便、祖輩僅靠耕田為生的貧困農業縣來說,多年來的積重難返,要解決的問題多如牛毛,其復雜程度和艱難程度也比預想更大。縣委的新領導班子,用兩個月的時間跑完全縣后,得出了“改變寧都面貌,民生問題是最急迫的重中之重”的結論。于是,一場比戰爭更宏大的全面改變老蘇區面貌的戰役打響了……
生命之水,潤澤泉涌,誰都沒有想到,在寧都這不缺水的地方,在固厚鄉東排這住了近百年的破舊的土坯房附近,他們發現了一個圓圓的水坑,坑邊雜草叢生,乳白色的混濁坑水與路邊的污水、雨水混流在一起,這就是幾百名村民多年來的日常飲用水。這些年來,這個村的村民患癌癥、重病的發病率直線上升,握著坐在輪椅上不能站立的重病人冰涼的手,這個貧困村的現狀令所有到場的干部內疚和心痛。立即,縣水利局立項,技術人員考證,政府出資鋪路,在離村莊幾公里遠的山上開鑿山泉水,并且砌池壘堰,接上水管,如動脈般的黑亮水管在草叢中蜿蜒而下,直通向全村各家各戶,水龍頭破壁而入,不用出屋,開關一擰,山泉水奔涌而出,在水缸上噴出嘩嘩的瀑布,如霧如珠,如傘如龍,清澈碧透。看著晶亮的水柱,農民的眼睛亮了,笑了,全部工程僅花了25萬元,就解決了一個村莊四五百人長期飲用泥漿水的問題。
在老區,大量居住了七八十年的低矮的黃色土坯房遍及鄉間,而農民們傾其一生的錢,也不夠重新翻蓋這些破舊危房。住有所居,甚至比穿衣吃飯更為農民所看重。在梅江烏鎮長木村的土坯房改建工地,腳手架林立,一排排別墅式的三層小樓正拔地而起。在尚未抹上白灰的新房外,我們與一位正在鏟沙和泥的婦女交談,得知她的丈夫和兒子都外出打工,只有她帶著小孫子留守。她大聲說,以前的土坯房早就四處裂縫,又沒錢翻蓋,一到陰雨天就擔心倒塌,小孫子嚇得直往她衣襟下躲。這回可好了,能夠徹底住上新房,雖然還需要自家花點錢,但慢慢地還是能湊夠的。最開心的,是再也不用為一家人無處居住而憂心了。說這話的時候,她的小孫子,就坐在寬敞的尚未抹上白灰的屋里瞪大眼睛好奇地張望,母雞也帶著小雞在新屋的水泥地上溜達。村書記介紹說,長木村危房改造,共請專家設計了三套方案,這里沒有強拆,村民們共同討論確定一種合適的設計,每戶自愿拆建。全村又分為低保戶、貧困戶、烈屬、失散紅軍等,每戶按原住房面積、經濟狀況等補助標準不同,自己只需交納成本價的很少一部分便可住上新房,紅軍遺屬則完全免費。
在長嶺組工地,豎得最高的就是土坯房改造的大牌,上面貼滿一幅幅拆遷村民與自家舊房的合影,旁邊注明應分配的住房面積、補助標準、拆遷進度、負責干部姓名等。這些穿著舊衣,拖著茅竹、腳蹬解放膠鞋,長年插秧勞作的農民,做夢也沒想到,他們燦爛的笑臉會成為新舊房交替時代的見證,與青山碧水相映,永遠留在歷史轉彎的瞬間。而在另一處土坯房改造工地,在一幢幢初具規模的淺紅、淺黃的新樓前,我們看到的則是一整幅全村青壯年、老人孩子與舊房的大張合影。在這張半年多前的照片上,挖掘機已經開來就停在待拆老屋的兩側,同時又有鞭炮炸響,白煙滾滾,紙屑飛揚,那種滿含興奮又略顯緊張的屏住呼吸的時刻,是這些百姓多少年來從未有過的、猶如歡慶紅軍打勝仗般的開心。告別祖輩老屋的難舍難分與對新生活的向往,都融在這照片的方寸之間。而此刻,就在不遠的土坡下,兩位老人正在臨時搭建的棚子里舀水煮飯,水缸、板凳攤了一地,炊煙裊裊,他們舍不得走,要住在這里,一天天看著自己的新房長大,就像看著自己未來的兒孫。
“民安”才能“都和”,這意味著民眾的健康、安樂、保障。解決看病難的問題,始終是民生問題的突出重點。在縣城附近,我們看到了即將竣工的八層樓高的現代化大醫院。這是一座在全市縣級醫院中第一流的三甲醫院,門診樓、住院樓、醫技樓呈波浪形、半圓形、流線型相互映襯,明亮的大玻璃窗落地,自動扶梯上下,1000多張病床,設施完備,完全改變了以往老舊縣醫院地方狹小、設備落后、過道里都擠滿了病床的窘境。與此同時,全縣重建或改擴建的,還有花園式的縣婦產醫院和縣中醫院。
在賴村敬老院新落成的樓下,我又一次感受到民生工程的“家”的含義。這個緊靠高速路和國道出口、交通便利的“黃金六十畝”,三幢小樓前剛剛種下了滿院的桂花和香樟,能容納300張床的小樓窗明幾凈,兩人一室,每人都有嶄新的衣柜和床頭柜。潭才秀,一位紅軍烈屬,父親在1932年廣昌驛前戰役中犧牲,連骨頭都沒有找到,后又因家庭變故,艱難困頓,獨自一人生活至今。如今她住進了敬老院,生活上有人照顧,不光吃住免費,每月還發15元零花錢。白發蒼蒼的她安詳地拄杖而坐,喃喃地說:“黨給我錢,不知該怎樣報答。”還有一個小女孩跟著殘疾母親住進了敬老院,在她和母親的房間里,有她小小的衣柜、特為之準備的一套小課桌,床上還擺著女孩子喜歡的發卡。我注意到那女孩的成績簿上,家庭住址一欄就清清楚楚地寫著“賴村敬老院”,說到“家”,一臉爛漫笑容的她坦然地認定敬老院就是她的家,她和別的同學沒有不同,一樣有家,因為這里有她并不缺少的關愛,因為她比別的同學更早地懂得,在大地上有一張干凈、溫暖的小床是多么的不易,她會永遠記得哺育自己成長的這個特殊的“家”。
寧都的“民生工程”,惠民、安民,從根本上改變和提升老區人民的生活現狀,堪稱是一項翻天覆地的世紀工程。這一切需要強大的經濟投入,短短兩年,縣委一班人除了讓一個又一個朝陽產業落戶寧都,給這個以往的農業小縣以源源不斷的血液的滋養。而“一切為了人民”,才是這場戰役的最根本的目的。于是,在這場靜悄悄的革命中,我們看到了艱苦奮斗的蘇區精神的傳承。走進狹長山腳下的小布鎮政府,這個當年名威四方的紅色根據地的核心小鎮,那一溜長長的工房,黑瓦白墻,綠窗木門,墻上掛著“鎮政府辦公堂”“人民武裝部”“森林防火隊”等多塊牌子,小布鎮政府的食堂尤其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一間大屋里是幾張簡易的木桌,四條長凳圍攏,食堂的角落里仍躺著土灶,墻上掛著斗笠,頭上懸著電扇,干部們就圍攏在木桌上吃簡單的飯,一恍惚,仿若是上世紀60年代老電影中的某一天,只有院子里豎著的“蘇區發展項目進度公示牌”,彰顯著這里就是新世紀帶領群眾脫貧致富的前哨。這沒有翻蓋的過去年代的辦公房,樸樸實實,本本分分,沒有豪華的辦公設備和高大樓房,卻從這里走出了心系百姓的老蘇區的干部,節約每一個銅板留給群眾,仍似當年的那些身影,仍是當年的那顆跳動的心,面對真實的人,說著滾燙的話,親切、隨意,在中國這個最基層最微小的細胞里,我們最真實地感到了民生問題的熱度與重量。
幾天來,走在寧都的大地上,滿眼是蒼松翠竹、山溪垂瀑、粉荷浮動,嫩綠的禾苗鋪成一片片綠毯,千畝茶園籠罩在芳香甘甜的霧嵐之中,清晨有雞啼,傍晚有鷺鳴,一種溫暖的力量正從大地深處慢慢涌動,它給生活以甜美,給民生以尊重,給人心以良善,給社會以公正。它讓寧都的美和夢想鋪展大地,給這片土地最多的愛。這溫暖的力量是來自80年前蘇維埃赤旗的理想,還是來自今天“光榮烈屬”閃在門楣上的紅色的凝重?是來自每天萬千百姓家升起的裊裊炊煙,還是來自“都和民安”才能擁有的久遠的寧靜……回望寧都,這座小城的寧靜和致遠將不可言喻地讓人期待,以民生溫暖我們的旗幟,奠定一個民族的宏基偉業,充實每個人的生命,她讓我們永遠地懷念著,在南方的天空下,那溫暖的力量始終涌動著,噴薄著,正如太陽每天都在上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