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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著”的歷史
以純粹的文學標準觀之,戰爭歷史題材對于當下的作家而言,已經構成了某種難以言說的焦慮甚或是一道不易穿透的“隔膜”。沒有強大的思想能力、沒 有痛切的生命經驗、沒有真摯的情感融入,沒有扎實的生活積累,沒有充分的知識儲備,便很難走進歷史的深處和細部,更難呈現歷史的繁復與厚重。2013年度 給筆者留下較深印象的軍旅長篇小說有:都梁的《大崩潰》、項小米的《記憶洪荒》、李西岳的《血地》、李駿的《穿越蒼!、武歆的《陜北紅事》、梁曉聲的 《懦者》、韓征天的《紙上的槍聲》、徐藝嘉的《我們都缺伴兒》、豐杰的《斑斕》、呂怡慧的《女生樓404》、孫彤的《紅妝武裝》。總體來看,歷史敘事文本 質量齊整,文學水準頗高,可以說是本年度軍旅長篇小說的重點也是亮點所在。
都梁的《大崩潰》是新世紀以來為數不多“正面強攻”戰爭歷史的長篇佳作,被冠以“全景式大戰略軍事小說”的名頭,在我們看來并非僅僅是書商的噱 頭。都梁以宏闊的整體視野、強悍的思想能力和充分的知識準備,大規模重返歷史現場,多角度介入戰場時空,全方位審視國內政治、國際舞臺的風云變幻。圍繞著 1944年日軍發動的“一號作戰計劃”展開敘事,層層推進,抽絲剝繭般細膩而生動地呈現出前線、后方、高層、民眾的戰時狀態。都梁一改《亮劍》中“性格英 雄+傳奇故事”的敘事模式,將筆觸聚焦于歷史本體,人物命運則要服從于歷史的進程和事件的邏輯。《大崩潰》第一部的主要人物是國軍督戰官蔡繼剛,飛行員蔡 繼恒和普通士兵滿堂、鐵柱兄弟,三條情節線分頭并進,從不同側面展現大的戰略態勢,最終匯聚在抗日戰爭中最為慘烈的衡陽之戰中。蔡繼剛對國軍數次戰役的冷 靜觀察和充滿智慧的戰場突圍,蔡繼恒桀驁不馴的性格及在空戰中的彪悍表現,滿堂兄弟由對戰爭的迷茫、絕望到成為堅定的鐵血戰士,都梁都分別用濃墨重彩耐心 細膩地給予呈現,既遵循了歷史的真實發展軌跡,又借助不同人物的所見、所聞、所思,串聯起作家對整個大戰場不同角落、不同層面、不同領域的深度思考。在 《大崩潰》中,沒有一個人、一件事是孤立的,上到最高統帥,下到底層士兵、一般民眾,他們經歷的并非單純的傳奇,而是在長久持續、反復糾纏的戰爭中的無 奈、痛苦、隱忍和決絕。歷史的構成,離不開這些肉感、瑣細、堅韌的細節,而對戰爭歷史的接續傳達和顯形正是在這些鮮活的生命細節中達成的。
徐懷中的非虛構長篇《底色》,復活了一段跨國界的戰爭歷史。就題材而言,是近50年前“中國作家記者組”組長徐懷中率組在越南南方戰地采訪的一 部“戰地日記”,彌足珍貴?梢哉f,新中國自朝鮮戰爭以后,中國作家深入戰場之久(長達4個多月),歷經炮火之險(何況是上世紀60年代中期的美軍炮火, 比朝鮮戰爭又要強大猛烈得多),恐怕無出其右者。她真實地記錄了上世紀60年代中期一個中國軍人作家、記者的思想、情感和心態。就文體特征而言,《底色》 是小說家徐懷中一次探索性的、深思熟慮而又水到渠成的跨文體寫作,別開生面。素材“非虛構”,但寫法卻融小說、散文、通訊、政論于一體,底蘊卻又是長期的 知識儲備、文化修養和戰爭思考,因此,她所呈現出來的風貌迥異于此前我們常見的報告文學、紀實文學乃至“非虛構”之種種,別出手眼而又渾然天成。就語言風 格而言,《底色》的總體基調更偏于小說,細節扎實,妙喻傳神。雖說“跨文體”,但先生的當行本色或看家本領畢竟還是小說。何況,作品中融進了作家深切的戰 爭體驗、心理感受和情感記憶,它是更加人性的、人本的、也是更加小說的。就主題而言,《底色》以戰爭來反觀和彰顯人性,睿智、通達、深刻、犀利。正因為有 了難得的從“抗美援越”到“對越還擊”的兩次參戰經歷和換位思考,加上近半個世紀的時空距離,徐懷中獲得了“在以往戰爭經歷中從未有過的內心體驗,一些深 思與明悟”!兜咨匪哂械臉O其珍貴的文學與歷史價值,已經超越了時代和歷史本身的局限,無愧為本年度乃至新世紀軍旅文學最為重要的收獲。
內在的經驗
小說所要呈現和探索的,是生活中感性和隱秘的“內在經驗”,是生命舒展的痕跡。而生命的痕跡,往往被籠罩在歷史這一巨大的幕布之下,小說就是要 將原本隱匿的生命痕跡從歷史和生活的各個角落、各種細節里發掘出來,從而讓生命構成一部屬于它自己的歷史。項小米的《記憶洪荒》寫出了宏觀歷史與個體生命 的變與不變。時代的變化是摧枯拉朽的,毫不遲疑;而人心的流轉是漫不經心的,含情脈脈。相比之下,恒常的“存在”是人情、是人性,是生命和生活本身的義理 和邏輯!队洃浐榛摹分屑扔袑ζD苦從軍歲月和那場驚天洪水的追憶,有對那個瘋狂而荒謬年代的反思,也有對主人公直面理想和愛情“上下求索”而不得的痛憾。 作者執著地回望生命的來路,發現即使是在那個瘋狂荒謬的年代,那個洪水席卷了一切生靈的年代,依然有生命和愛情在潛滋暗長,并且正是在那個年代形成的信仰 和人格伴隨了整整一代人雖然歷盡坎坷,卻依然堅定如昨。作者把時代的悲劇、命運的悲劇和性格的悲劇完美地結合,進行了充滿情感的反思和追憶。小說以女主人 公許北北的生命軌跡為主線,穿插有日記、夢境、與心理醫生的對話及其手記、朋友的信件、父輩的傳奇遭遇等內容。深刻的自我分析、懷疑以及對人性的叩問使得 作品更貼近日常生活的本相,作品內部不同的文本之間相互印證和補充,提供了不同的觀點和視角。小說從現實眾多的精神扭曲和情感迷惘中切入,直擊當下社會諸 多精神癥候。書中所有的細節、人物都帶有作家的體溫和真切、實在的記憶,小說語言干凈準確、心理刻畫細致到位。這使整部小說在傳遞歷史的悲情之余也釋放出 震撼人心的內在力量。
李駿的《穿越蒼!窌鴮懙氖羌易迨泛湍赣H的生命史。他筆下的革命歷史不夸飾、不隔膜,氤氳著一層生活的煙火氣,充盈著生命的熱力與溫度。作者對 革命老區紅安當地的風物掌故、風土人情、生活習慣的熟稔滲透沉淀于字里行間,精彩而動人的細節俯拾皆是。作品呈現出人類內心深處極為隱秘而又細微的經驗, 對歷史與生命、與生活、與生存的關系等等極富存在感的哲學命題進行了深入甚至于嚴苛的探索與考量;將人心的堅韌、人性的高貴、信仰的堅定、生命的力量置于 風雨如磐的革命歷史背景之中,書寫得真實感人、搖曳多姿。武歆的《陜北紅事》、梁曉聲的《懦者》和韓征天的《紙上的槍聲》都堪稱革命歷史敘事譜系中的“另 類”。《陜北紅事》的別致在于敘事的結構:小說打通了歷史和當下,所謂的“紅事”,都是由當下人講述的革命戰爭年代的往事,而當下的敘述者又或多或少地與 當年的“紅事”存在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他們生活在現實時空,傳承著前輩的歷史基因!皻v史”和“現實”互為背景,互相關照,彼此間并沒有明確的界限,而是 纏繞前行,有效延伸、拓展了“紅色敘事”的時間與空間。小說中所有的故事,無論是當下的還是過去的,都貼合并融入了當下陜北的風景、風情和風俗,在文本層 面呈現出“游記的樣式”。尤為可貴的是,小說的整體性并沒有因此而被破壞和打亂,其整體結構反而因此更趨穩定、合理,顯示出作家強大的敘事力量!杜痴摺 和《紙上的槍聲》的新異之處分別在于人物形象和題材類型。前者的主人公王文琪表面上懦弱、對日本人搖尾乞憐,實則智慧內斂,深諳中日兩國傳統文化,梁曉聲 為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的人物畫廊貢獻了一個新鮮另類的人物形象;后者則號稱我國首部以戰地記者為題材的長篇小說,將新世紀軍旅長篇小說的題材空間拓展至了 一個全新的領域。但是這兩部作品的類型化風格都極其明顯,在語言、結構和意境等其他層面乏善可陳。
抗戰題材因為承載著中國人民難以磨滅的民族記憶而歷久不衰,亦被視作題材的富礦。然而,隨著時光的遠逝,抗戰歷史對于當下的作家而言漸趨模糊與 混沌,能否有效介入抗戰那段現代中國之“大歷史”,對處于想象彼岸的“歷史存在”進行富于主體性、時代性和真實感的新鮮敘述,著實考驗著當下作家的文學智 慧與寫作倫理。李西岳的《血地》并非傳統意義上的“宏大敘事”,亦不見對大的時代風云、歷史背景以及戰爭場面的全景式書寫,李西岳將視點聚焦于戰爭中的個 體生命存在尤其是女性人物的命運軌跡,以富于生命痛感和抒情性的筆觸構建起一個凸顯作家主體性和地域風格性的獨立而完整的“小世界”,對戰爭“大歷史”進 行了微觀重述和浪漫抒寫!堆亍分赃x擇個人視角與民間立場,正是為了表現與探尋被宏大敘事所遮蔽了的歷史縫隙與存在境遇,發掘個體生命在戰爭中面臨 的考驗與存在的意義,并由此凸顯戰爭本身的復雜性以及人性的豐富性。李西岳以極富個人生命和情感體驗的“小敘事”勾勒出來的小而完整的“內在經驗”世界鮮 活生動,具象沉實,帶有作者的情感溫度和認知深度。所謂“小敘事”,就是關乎人物個體命運變幻的述說以及歷史大背景中的小細節的特寫。《血地》透過對個體 的情感糾葛和命運軌跡的細膩展示進而折射出大的歷史和時代的面影,小說的氣象并不因聚焦個體而渺小,反倒因為寫出了人性的深邃和獨特而更顯開闊與完整,進 而在更深層次上抵達人類共通的精神和情感世界。
“存在”就是“現實”
在處理軍營現實題材時,軍旅作家往往會自覺不自覺地將人物和事件推向一種比較極端的“苦難”境地,通過苦難為故事增加生命、情感和精神的重量, 借以凸顯當代軍人的生存尷尬和精神窘境。而包裹在這層“苦難”的外殼之下的,是對軍旅人生的深情回望以及構筑在情感和情緒之上的精神和信仰。如榮膺 2013年度全軍首屆“軍事文學新星”的曹晶,他的中短篇小說集《關山疊》中的大部分篇什都以西北邊防軍人為主要描寫對象,一派邊陲大漠的“苦寂”風貌, 把軍旅人生的“無奈”、軍嫂和孩子的“犧牲”表現得淋漓盡致。曾劍的短篇小說《在神圣的天空飛翔》和《冰排上的哨所》則聚焦于北疆苦寒環境中官兵們暖熱而 高潔的心靈?鄤t苦矣,可是軍人之間深厚的情誼卻越發的醇厚,這種軍旅苦重人生中的特殊情感尤為動人,甚至令人神往。
在李亞的中篇小說《將軍》中,一名退休老將軍總是活在對過去火熱戰斗生活的回憶和想象之中,現實與夢境纏繞糾結,將軍的老妻方巧玲、軍事專家孫 文宣、偵察連長蘇虎、“壞小子”小唐等各色人物則如風煙一般在讀者眼前聚散行走,還有那些戰場上不能忘記的疼痛和熱血,伴隨著“將軍”或是“小聲哭泣”, 或是“放聲大哭”,作者的筆端飽含了對先輩軍人的體諒、深情和敬意。李亞用一個中篇的篇幅寫出了長篇的厚度,深厚的功力可見一斑。西元的中篇小說《遭遇一 九五○年的無名連》堪稱今年的一大亮點。小說的主線是寫指導員王大心帶著四個“操蛋兵”在戈壁灘上一個月裝卸一萬噸水泥的故事,其副線則是對朝鮮戰場上誓 死堅守陣地無名連軍人的記述和懷想。在現實與歷史對望的復調敘事中,兩個故事互為“比興”、詮釋和支撐,從而彌合了軍人在戰爭與和平不同境遇中價值判斷的 裂隙,展現了當代軍人在現實困境中對精神傳統的繼承與豐富。
李亞的《海上升明月》和黃雪蕻的《銀色月光之夜》則在敘事倫理層面上別有韻味。李亞的小說集《亞丁灣的午后時光》是作者歷經7個多月海上護航生 活之后捧出的心血之作。每篇作品都以不同的敘事視角,刻畫了不同的人物,在展現海軍官兵執行遠海任務200來天期間日復一日面對遼闊的大海、長天、甲板和 船艙的那一份單調、枯燥中的生存狀態與內心情懷的同時,對亞丁灣護航期間的日常生活故事,也給予了精準而獨特的描述。《海上升明月》是集子中較為獨特的一 篇。小說借著亞丁灣護航的外衣,寫了一個東南沿海海盜“老珊大姑”和方爺的故事,故事把英國海軍、德國戰列艦、海盜、愛情和命運獨特地糅合在一起,從現實 的層面跳脫而出,用強大的想象力支撐起其傳奇性,這對當下的軍旅文學創作具有強烈的異質性,同時又是難得的探索和補益。而黃雪蕻的中篇小說《銀色月光之 夜》可以說是一篇心理剖析的“妖異”之作。作品圍繞因救人腿殘的張海、投彈失誤被救下來的李曉和對張海以身相許的王藍三者心理展開綿密的書寫,英雄的光環 褪色后,是張海與王藍“鑲在相框里”假模假樣的生活,是張海與李曉相互依存而又做作的捆綁關系,是王藍與李曉有些不倫的隱秘的沖動,小說的敘述細致入微而 又無比鋒利,營造了一個強大的心理壓力場域,這是軍旅作品中較少見的書寫模式。
從當下軍旅小說文本層面來看,“現實主義”的敘事倫理不再是傳統的概念,更非一種老去的寫作方式。在新生代軍旅作家筆下,現實主義已經被現代敘 事精神所激活,成了作家理解存在的最好解碼,現實主義本身是作家的根本處境,同時也是其語言處境。軍旅作家需要更加深刻地卷入當下現實,沉入現實軍營生 活,更深入地理解當下軍人真實的生存狀況!按嬖凇本褪恰艾F實”,寫得有現實感不難,但要寫出“存在”的深度就不易了。2013年的軍旅中短篇小說既有現 實感又有存在感,關于軍旅與人生,關于選擇與堅持,關于苦痛與珍惜……每一個故事所展現出的“現實一種”,都散發出軍旅生活所特有的金屬光澤。還有那頗為 迷人的想象和出離,從不同的側面揭示出當代軍人的生存處境。
就歷史題材而言,波詭云譎的戰爭歷史與當下和平生活之間宛若此岸與彼岸的關系,相互映照。對當代軍旅作家而言,個人經驗是有限的、外在的,更是 碎片化的,以當下的眼光穿越時代的迷霧,重新理解并建構戰爭歷史并非易事。因而,重建虛構敘事與戰爭歷史的關系既是重要的,也是艱難的。沒有“內在經驗” 的建立,文學就沒有“存在”的維度,人也沒有心靈的內面,文學就會成為平面的文學,人也會成為單向度的人(謝有順語)。從這個意義上說,軍旅小說是否具有 精神的追問和對存在意義的探索,其境界是大不相同的。本年度,站在現實此岸的作家們用他們飽蘸心血和情感的強健筆觸,穿越了歷史彼岸的“隔膜”,建構起了 由“內在經驗”、“內在的人”所構成的繁復且豐饒的歷史時空,再一次印證了在喧囂躁動的文學語境中,“活著的歷史”與“內在的經驗”之于歷史敘事的價值與 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