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童年經驗于作家而言是珍貴而偉大的饋贈,但凡經歷過知青生活的作家,很難將這段經歷從生活中抹去,更無法回避這段歷史在作品中的表達。梁曉聲、張抗抗、韓少功、葉辛、肖復興……從“前知青文學”到“后知青文學”,知青題材仍然是取之不盡的資源,存在無限的敘事空間,作家們不斷自我挑戰、自我顛覆、自我再造,刷新不同時代對于知青生活的不同認識。
30年書寫不盡的知青文學
自《西望茅草地》起,韓少功就在知青文學創作中成為領軍人物,但他本人并不認同所謂“知青文學”的概念。“寫知青有各種各樣的角度,我的角度不可能取代他人的角度。而且‘知青’只是一個身份,一個載體,承載的是人性,與其他身份承載的內容沒有太大區別,因此一般來說我從不用‘知青文學’這一類概念,就像我從不用‘工業文學’‘農村文學’‘改革文學’這些概念。”他覺得自己的新作《日夜書》就是一本敘事,一本讀物,有興趣的讀者看看就好,不必管它可以劃入哪一類。
無論如何,知青文學已成為約定俗成的名詞。中國工人出版社知名編輯岳建一曾經主編《中國知青民間備忘文本》叢書,并在編選中提倡民間記憶。“因為民間記憶雖然有著貧寒的烙印,但是它具有質樸、尊嚴,民間記憶是一切歷史的精魂,沒有民間記憶的紀實文學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紀實文學。”知青文學呈現出紛繁復雜的多種面貌。多年來,知青文學一直不斷地出版,層出不窮。
知青歲月是一代人的陣痛,總有人懷著復雜的心情回憶那些日子,總有人在反思人生時掉下熱淚。可見,逝去的年代總還有值得珍惜的東西。20世紀80年代,知青文學的出版曾達到一個高峰。1987年,老鬼將8年的內蒙古草原生活融入了長篇小說《血色黃昏》。這部講述北京知青在內蒙古的真實經歷的小說,出版后先后加印7次,銷量達40萬冊。《中國知青文學史》曾高度評價:“《血色黃昏》是一部批判現實主義作品,是知青文學的里程碑作品,它真實地反映了知青的精神世界,塑造了一系列知青的個性形象,不僅具有審美價值,而且具有歷史學、社會學的研究價值,是知青運動幾十年以來,最具歷史價值的一部知青長篇小說……”作家肖復興的《絕唱老三屆》最初也是寫于1987年,后連續3次再版。初版描寫上山下鄉運動中分赴全國各地的知青在鄉村的生命、情感與命運,以及知青大返城初期的生活境遇,新版又補充了知青大返城后即1979年后這30余年的跌宕起伏新的生活際遇與命運。知青這一代所經歷的“文革”、粉碎“四人幫”、改革開放這幾個中國不同的重要歷史時期的生活命運,在《絕唱老三屆》中有了一個更清晰完整的勾勒。肖復興表示,希望能夠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走進記憶的深處,也走進現實的前沿,不回避歷史、現在和知青的內心,“為這一代人立傳,寫他們其實就是寫我自己。”
凡是有知青的地方都會有許多悲愴感人的故事,在知青題材的寶庫里一再挖掘的作家大有人在。作家葉辛在貴州當知青10年,將自己的經歷寫進了小說:《蹉跎歲月》寫知青上山下鄉中發生的故事,《孽債》寫他們回到城里,《客過亭》寫知青重返山鄉找青春歲月,這差不多完成了一代人的命運書寫。如今,“蹉跎歲月”4個字,也已成為人們對那個特定年代知青們遭遇的代名詞,30年來,《蹉跎歲月》一印再印,已經有過十幾個版本,印刷過幾十個版次。直到現在,他腦中仍然有很多知青的故事。
知青文學的多樣表達
作為引領知青文學的一面旗幟,作家梁曉聲認為,自己作品中的溫暖底色可能與自己的個人經歷有關。“我是1966年老三屆畢業的,經歷‘文革’兩年后下鄉。我是帶過紅衛兵袖標的人,任何人都可以就此質問。德國電視臺來采訪,我說,紅衛兵時期是那樣式的,我不是那樣式的。恰恰是‘文革’中,我和同學們的關系是好的。當看到老師被剃鬼頭時,我給我的老師敬禮。因為一次敬禮,我的老師多年后仍打聽我在哪里。我要感謝文學。我在‘文革’前看了那么多文學作品,文學藝術潛移默化的影響在我身上印證了,我接觸了很多知識分子,我對所有受傷害的人表現出友善。沒有一個同學或同事,站出來說:我來揭發我所認識的梁曉聲。”梁曉聲說,并不是說自己有多好,而是說好的文學非常重要。
在知青文學的寫作隊伍中,作家王松用一種極端化的方式表達知青的絕望,“冰冷”、“尖銳”成了他的標簽,其作品猶如一面鏡子,照出了人性的惡,讓人讀到了特殊年代中人與人之間或人與動物之間的暴力和冷酷。甚至有評論家說,王松寫的知青小說是“惡之花”。他坦率地說,寫作是靈魂深處的外泄。真正的好作家不應該在作品中欺騙別人和自己。關于作品中對人性惡的深刻揭露,王松說:“在我開始對生活有記憶的時候,我所受到的是不公正的待遇,感受到的溫暖是很少的,這些決定了我對生活的看法。‘文革’中我父母被關在牛棚里,我是在受歧視的環境中長大,有一種極度的自卑,也使我永遠站在生活之外,對任何事都做旁觀者,使我本能地對生活有一種絕望。”不同的作家,認識是不一樣的,這里有個體的差異。有的作家看待問題很達觀,很寬容,他很羨慕,也很尊敬他們。但是他也相信,偏執也是一種作家性格。“用弗洛伊德的觀點,童年時有這樣的情結,受到這樣的傷害,決定了我對問題的思考。我最典型的代表作品《紅汞》、《雙驢記》也是這樣。每當寫起這樣的小說,我有一種快意,有一種淋漓盡致的酣暢的感覺。”
知青書寫走向終結?
很多作家自上世紀80年代起對于知青文學的書寫不曾中斷。為何30年來對于知青文學情有獨鐘?今天的書寫和當年有何差異?“《飛過藍天》、《西望茅草地》同是寫知青,但與《日夜書》一比,顯然就不是一回事,可見記憶是有各種升級版本的。”作家韓少功在接受采訪時說,一個人的少年時代是一張白紙,留下的痕跡較為清晰,對日后的影響可能很大。但日后的歲月是顯影劑,是變焦的鏡片,可以改寫少年的記憶。所以僅有知青一段是不夠的,即便是寫知青,后來的經歷和感受會決定你是這樣寫,而不是那樣寫。
韓少功在一系列小說文本中塑造了鮮明生動的知青群像。有知青上山下鄉時理想與現實的悖離,也有知青回城后的多彩人生。30年后寫作和過去的知青寫作心態有何不同?韓少功說:“我的這些同輩人經歷了‘文革’和改革,是中國幾千年來社會變化最為劇烈的一段,構成了坎坷、震蕩、裂變、悲欣交集的一個巨大總和。在國外與西方朋友們聊起來,他們從家庭到學校,從學校到機構,幾十年的還貸和納稅,公式化的人生軌跡幾乎千篇一律,我們隨便說一兩段往事,他們都會覺得驚訝不已。但這樣一大片經驗資源,需要一種精神上的沉淀、消化以及回應。我們到底做過了些什么?我們到底有哪些得和哪些失?如果與兒孫輩交談起來,我們能提供哪一些人生教訓?……這就是我寫作中經常遇到的疑問。事情畢竟過去這么多年,我希望自己盡可能克服情緒化,多一些冷靜求實。”
梁曉聲曾以《今夜有暴風雪》等作品名揚天下。時隔30年,他再度提筆創作時仍有不同感受。“以前我只是寫這一代人如何如何;后來我突然意識到,這一代人背后的時代更加可貴和重要。我寫《返城年代》并不是為了懷舊,更重要的是回到歷史的端點,展現一段真實的歲月,給現在的年輕人補上歷史記憶。”梁曉聲說。新作《返城年代》以現實題材為出發點,以知青們的返城生活為背景,塑造了以林超然、羅一凡等人為代表的知青群體,借由他們的故事,展示知青一代的返城生活及命運,人生思考及心路歷程。
作家鄧賢1994年創作了《中國知青夢》,2004年又創作了《中國知青終結》,而這部作品先期在《當代》發表,前所未有地引起刊物脫銷加印。自此,拉開了知青反思讀本的序幕。《中國知青終結》承接了鄧賢對知青命運的一貫關注,不僅在題材上有了新的開掘,更在思想高度上有了新的提升,記錄了一批跨越國境、支援世界革命的知青們的命運。他們是最后的知青,是知青運動的句號。他們轟轟烈烈而又凄凄慘慘的命運是一代知青的縮影。
歷史不應該被遺忘,無論這是一段什么樣的歷史。鄧賢說,他希望自己的“終結”不是結束而是開端,希望在看到“終結”之后,有源源不斷的新的知青文學的誕生,有更多更深入的反思由此展開。盡管逝去的那段歷史中有許多值得詛咒的東西,但鄧賢的記錄絕不是止步于詛咒,而是在客觀的記錄中蘊藏著冷峻的反思,是為了那段悲劇的歷史永遠不再重演。因此,關注《中國知青終結》的讀者已不單是知青一代,不單是一代知青的后人,甚至也不單是一般意義上的文學讀者。
肖復興的《黑白記憶》、《北國記憶》,曾入選《中國知青文庫》。他認為,知青文學也有重新升溫的態勢,“但我認為我們這一代作家已經到了應該與知青文學告別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