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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文學內部的日益分化,整體文學的嚴重泛化,盤點年度文學發展狀況一事,顯得越來越困難。因為不同版塊的文學,都要有一定的了解,并在把握基 本資訊的基礎上,進行梳理、取舍與點評。而這無論是大量資訊的消化與處理,還是不同板塊的觀察、分析與評論,都是大大超出了個人的精力與能力的。但正因變 化巨大,現象眾多,才又更需要持續地跟蹤與宏觀地把握,并盡力梳理出頭緒,尋繹出脈絡,以使文壇內外更好地了解文學演進的軌跡與大要。
概要地來看2013年的中國文壇,可以說在文學創作和理論批評兩個方面,都以持續地活躍和豐盈的成果,延續了已有的發展態勢。當然,在順勢而來 的文學演進中,一些新的傾向更加凸顯出來,一些原有的現象又有新的深化與強化。擇其要而言,在眾多的文學現象與文壇動向中,構成2013年中國文壇的焦點 與亮點的,主要三個方面,這就是長篇小說、青春文學與網絡文學。
長篇小說:名家新作在變招
人們已習慣于由長篇小說創作的情形,來看待文壇一年來整個文學創作的實績。事實上,長篇小說創作因為寫作者高度重視,出版者必欲求之,又由于便于商業運作與媒體炒作,還有獲取各種獎項的熱切期待,確實已成為整體文學創作中不能不引人矚目的重頭戲。
在2013年的長篇小說領域,不少文學大家與小說名家都有新作推出,而且都有一定程度的變招。這種小說寫法上的適度更新,主要表現為觀察生活的視點下沉,作品內蘊極具現實性;敘事文筆質樸無華,表現形式上更具故事性。
賈平凹的《帶燈》,由一個名叫帶燈的年輕鄉鎮女干部的經歷,寫出了當下基層社會不斷涌動和深刻隱伏著的各種利益糾葛與人際矛盾。作品在這些錯綜 事象的細切鋪陳中,顯示出強烈的現實性意義,歌吟了蘊于基層干部身上的良善而美好的人性。較之他以前的《秦腔》、《古爐》,《帶燈》不僅在直面現實上入木 三分,而且在細節描寫上也如數家珍。作品有如一壺上好的西鳳酒,既清醇引人,又后勁十足。
饒有意味的,是余華和馬原這兩位先鋒小說家,分別以《第七天》和《糾纏》的新作,做了幾乎是搖身一變的新的亮相。《第七天》以死人還魂再去赴死 的魔幻故事,打通了虛幻與現實的界限,實現了生活與戲劇的對接,作品以荒誕的藝術形式實現了真實的現實批判,存在的渴望與苦命的絕望始終相隨相伴,讓人感 到無比的痛心與徹骨的虐心。為了拉近與現實的距離,余華在作品中引用了大量的發生于近些年的社會新聞與網絡資訊,這種魔幻與現實的有意對接,使得作品在評 價上毀譽參半,卻也在市場上熱銷不減。馬原繼《牛鬼蛇神》之后新寫的《糾纏》,一改過去的先鋒姿態與形式追求,以近乎于案件調查、新聞紀實的方式,敘寫了 一樁遺產遺囑案件引發的家族奪產大戰,由最日常化的生活事象,來拷問貪婪的人性痼疾,呼喚被泯失的親情、被污損的真情。作品的奇妙之處,就在于由細針密縷 的家長里短的抖露中,自然而然地揭示出當下社會親情與人情的溘然變異。余華和馬原的這兩部作品,都以借助社會新聞性以增強作品現實性的有意嘗試,顯示出先 鋒小說家不主故常的新異視覺與力圖變法的可貴努力。
韓少功的《日夜書》和蘇童的《黃雀記》,都是以近二三十年的時間跨度,把過往的歷史與當下的現實鏈接了起來。《日夜書》在不同類型的知青人物的 命運轉折里,既寫出了個體的知青在集體的生活里的磨損與銷蝕,又寫出了人的“個性”在不同時期的閃現與回響。知青生活日益成為過去的歷史,而他們的“個 性”卻在人們的記憶中依然不屈地活著。而無論是政治化的過去,抑或是商業化的現在,知青一代似乎一直偏離于社會生活的主流,總是難以真正融入進去。如果說 這是悲劇的話,那么,這悲劇顯然不只屬于知青個人。蘇童的《黃雀記》,把藝術的鏡頭對準他所熟悉的香椿樹街,由一樁錯判的青少年強奸案引發的人生糾結與命 運轉折,在保潤、柳生和“仙女”的成長與碰撞中,探悉了善與惡、罪與罰、沉淪與救贖、絕望與希望的人生況味。作者一方面細寫三位主人公乖蹇命運造成的緊 張、焦慮與痛苦,一方面又抒寫香椿街上悠然、濕潤、幽暗的市井萬象與人生百態,冷與暖、動與靜、明與暗,既反襯著,又并置著,構成了作品含而不露的內在底 蘊。
在2013年間,金宇澄的《繁花》,可謂不經意中沖出來的一匹“黑馬”。金宇澄寫過不少中短篇小說,文壇對他并不陌生。但人們無論如何也難以想 到,他怎能一著手長篇,就如此地出手不凡。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繁花》是近年來地域文化與時代風情特色最為濃烈的長篇,也是描寫當代上海市井生活為數不多 的長篇杰作。作品由滬生等人的左鄰右舍,狐朋狗友,寫出了上海里弄的七行八作,聲色犬馬,在多聲部的視角和話本體的敘事里,小日子、小情趣、小糾葛、小口 水,乃至小玩弄、小情色,匯成了豐繁而鮮活的生活萬象與人性百態,引動人伸紙疾讀,咀嚼回味。金宇澄由長篇處女作《繁花》營造的文學上海的繁華世界,有許 多奧秘需要索解,但他在長篇寫作中的有備而來和精益求精,卻是他首戰即大獲成功的顯見的訣竅。
出現于2013年的王蒙的《這邊風景》,也是一部十分獨特的小說文本。其獨特,既在于它是失而復得的一部舊作,又在于它的不加修飾的原樣推出。 因而,這部寫作于上世紀60、70年代下放新疆農村勞動期間創作的長篇小說,真實呈現了作者“文革”期間堅持寫作卻又不免“跟風”的實情。
青春文學:新銳寫作有驚喜
這里的青春文學,是沿用一個流行說法,指稱包含了“80后”、“90后”在內的青年寫作群體。如果說青春文學一直處于變動不居的演進之中的話, 那么,2013年的青春文學從呈現出的作品來看,幾乎是大幅度地改弦更張,整體性的煥然一新。這種令人格外驚喜的新變,既表現于“80后”中幾位重量級的 作家,以老到的文筆書寫厚重的故事,顯示出幾近爐火純青的成熟氣象。又體現為他們中的實力派作家,在原有的基礎上,或蹊徑獨辟,或倍道而進,都顯現出了更 具辨識度的個人特色。
一直葆有先鋒情結的顏歌,今年推出的長篇新作《我們家》,可謂錯彩鏤金,又行云流水。這部作品以段逸興一家人對于姓氏的過度注重與計較,先觸摸 了家庭不同成員之間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和矛盾沖突,繼之又透過家庭這個流動的窗口,向人們瞭望了小城鎮的日常生活:段逸興的身為豆瓣廠廠長的父親薛勝強, 在家族、生意與朋友之間窮于應對,忙亂的公務事與混亂的私生活攪合在一起,日子像辣椒和豆瓣混成的辣醬一樣,油膩麻辣,活色生香。無論是被重新提起的往 事,還是現實中發生的新事,無論是家人之間的相互計較,還是親人之間的相互溫暖,唯唯諾諾的小人物,婆婆媽媽的小日子,都無不打上社會變異與時代變遷的印 記。顯而易見,顏歌經由這部作品開始轉型,她從前些年的實驗性小說寫作,轉為了回到故事性的寫實路數,由此又展現出以細膩的筆法寫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于細 微之處發現生活的詩意的潛能。
也是來自四川的七堇年,在新作《平生歡》里,展現了她以生活化的細節講述青春成長故事的不凡功力。作品以川東南的小城霧江為場景,講述了邵然、 邱天、李平義、白楊、陳臣等一群發小同學相互的人生交集與各自的人生軌跡,在多條線索的交叉行進中呈現了不同家庭背景、個人機遇所造就的不同個性與多樣人 生。當年曾經莽撞輕狂、急著逃離故鄉的小小少年,在經歷時代的沖刷和遭際愛與痛的蛻變之后才終于明白,在青春那不可復制的年月里,他們應該慶幸遇到了彼 此,更該在意互知甚深的兒時學友。作品在平流緩進的文筆和從容不迫的敘事里,貫注著對于逝去的青春在思念與回訪中流連忘返的深摯情感,更透顯出一種含有反 省意味的人生醒悟。七堇年說,這本書“對我來說,它必然不是什么里程碑,只不過是路上又一級臺階。我踏上它,便看到更高一點點的天地,而它則留在了我身 后。”事實上,它確實是新銳小說家七堇年更上一個臺階的鮮明標志,無論是從人生的角度來看,還是從創作的角度來看。
屬于“80后”實力派作家的鄭小驢、祁又一、獨眼,都在2013年的長篇新作里,表現出了各自不同的新的進取。
鄭小驢的《西洲曲》,由主人公“石壺”的角度,以回憶往事的敘事方式,講述上世紀90年代一個普通人家在實行計劃生育中的命運遭遇。它既不同于 沈從文牧歌式的《邊城》,又有別于莫言挽歌式的《蛙》,在看取人生的眼光里和描繪生活的筆觸下,充滿著顯然是屬于一代新人的底氣、元氣與生氣。
祁又一的《探寶記》,通過男主人公齊天講述的不無蹊蹺的探寶經歷,在貌似探險游戲的故事中,揭示了當下社會的某些人因耽于物欲的無盡追求,全然 把人自身的價值與意義拋之腦后的現實。這部小說在似真似幻的故事中,最終指向的是青春成長的自省,內里蘊含的是初涉人生的反思。
獨眼的《在無盡無序的汪洋里緊挨著你》,講述了一個生于上世紀70年代的“我”,獨自撫養兒子核桃的家常故事。在核桃的成長過程里,與父母家人 彼此挑剔又彼此包容,與去國的生母感情漸遠卻又相互糾纏。作品的奇特之處,既在于字里行間流淌著生活的細流、情感的涓流,又在于以一種嘻哈的風度、達觀的 氣度,講述不無悲戚的乖蹇命運,并解構和質詢那段“不能說的秘密”。
曾在“紫金·人民文學新人獎”中獲長篇小說提名獎的“90后”作者冬筱,其長篇新作《流放七月》,也是讓人為之驚異的意外收獲。作品中的兩位 “80后”主人公萊易和文森,他們背負著各自家庭的過去,在彼此支持和成長中尋找著對抗個人命運,撫平歷史創傷的生活道路。在這個過程里,他們一邊追溯緬 懷著祖輩七月派詩人的歷史,一邊經歷著不斷的自我拷問。
網絡文學:多方發力圖自立
近些年來,網絡文學在信息科技化、傳播多樣化、寫作平民化、閱讀淺俗化的多重因素的合力推導之下,一直呈現出一種作者不斷擴充,領域不斷擴張、 影響不斷擴大的基本態勢。2013年,不僅這種強勁的勢頭有增無減,而且還在創作、運營等方面,以貼合網絡傳媒的自身特點,從自發狀態向自立狀態不斷過 渡。
據有關統計數字顯示,截止2012年,以不同形式在網絡上發表作品的人數高達2000多萬人,注冊寫手計有200多萬人。其中通過網絡獲取經濟 收入的已達10萬人,職業與半職業的寫作者超過3萬人。而截至2013年6月底,我國網絡文學網民數為2.48億,遠高于網絡音樂、網絡視頻、網絡游戲等 的應用。與此同時,網絡文學已走出寫作與傳播的平臺與媒介的單一模式,正在走向“全版權營銷”,即優秀的網絡文學作品不僅可以在線閱讀和無線閱讀,還可以 出版實體的紙質圖書,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或網絡游戲、動漫作品等,開發出相關的衍生產品。有人認為,現在的網絡文學,“已由原生時代進入資本時代”。這樣 的一個說法,已是不爭的事實。
從創作方面看,點擊量最高影響也最大的網絡長篇小說,依然是虛構類的作品,尤其是玄幻、仙俠類,更是一路領先。綜合年度各種排行榜的情況,排在 前10位的,依次是我吃西紅柿的《莽荒紀》、唐家三少的《絕世唐門》、魚人二代的《校花的貼身高手》、夢入神機的《圣王》、耳根的《求魔》、貓膩的《將 夜》、風凌天下的《傲世九重天》、辰東的《遮天》、御賜鹿鼎公的《網游之天下無雙》、石章魚的《醫道官途》。10部作品,內蘊各各有別,但無一例外都是仙 俠與玄幻、靈異與超能一類。如果說穿越小說的流行,背后是作者通過大膽的想象來補償歷史的缺失的話,那么玄幻類小說所以流行,多半是經由放達不羈的想象與 幻想,對于人的能力的無限放大與對于人性的極端神化。正因玄幻小說中的人物往往能力超凡,武技詭異,擁有毫無限定的自由,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對于普通讀者 來說,便構成了一種極大的滿足與快樂的誘惑,提供了放松心靈、體驗自由的機會。在充分地娛樂讀者的關節點上,它們把自己與傳統型的小說創作明顯地區別了開 來,由此實現了自足與自立。
2013年的網絡文壇,除去長篇小說創作的強勢增長,還呈現出了一些新的現象,其中尤以兩個方面的動向最值得關注。
一是文學網站與網絡公司圍繞著市場走向的并購與重組。今年以來,先是脫離“盛大”文學的原“起點中文”網核心團隊,與“騰訊”合作另組“創世中 文網”。不久,“騰訊文學”高調亮相,宣告網絡文學成為騰訊核心業務。此后,具有行業優勢的門戶網站,如“新浪”、“騰訊”等,將其讀書板塊獨立出來,成 立了新浪閱讀公司,騰訊讀書頻道。百度網和鳳凰網也先后創建了自己文學網站和文學頻道。百度在建立“百度多酷”之后,還計劃并購縱橫中文網,大舉進軍原創 網絡文學領域。這些動向隱含的信息是,文學網站將以集團化、產業化的模式進而凸顯和強化,過去的以內容為主的網絡傳媒的讀書與文化頻道,將以實體公司的形 式徹底轉型,由傳播性、媒體化,變為經營性和市場化。
二是網絡文學成為網絡經濟新支點,網絡作家日益成為吸金大戶。網絡作家通過閱讀點擊和紙質版稅,由不賺錢到開始賺錢,是近年來逐步出現的現象。 2013年,這個現象更為凸顯,尤其是那些在不同類型寫作中作品較好、讀者眾多、影響甚大的“大神級”作家。12月初,《華西都市報》發布了2013“第 八屆中國作家富豪榜”。其中的網絡作家子榜單,唐家三少、天蠶土豆、血紅分別以2650萬、2000萬、1450萬的版稅收入排名前三。而作家富豪榜的主 榜單,莫言雖有獲取諾貝爾文學獎的強力支撐,但仍以2400萬元的版稅收入排名第二,排名第一依然是年度版稅收入2550萬元網絡作家江南。
以上情形都清楚地表明,在當下的中國文壇,立足于新技術平臺的網絡文學,已以持續而海量的生產與傳播,成為一個不可忽視的文學存在。而且由它的 從業人數、行業規模和社會影響來看,都呈一種幾何數字的迅猛發展。網絡文學的這種強勁崛起,從文學、文化的生態上說,消弭了文學雅俗分化的原有界限,擴大 了文學的社會影響,帶動了文學的產業發展,在拓展文學領地、重構文學格局上,有其一定的積極作用與重要意義。但毋容諱言的是,它同時又帶來不少新的問題, 提出許多新的挑戰。比如,網絡文學強化了文學中的通俗乃至低俗傾向,使文學在分化與泛化中,數量激增而質量下滑;網絡文學從創作、傳播到閱讀,都更為追求 利益與利潤的最大化,使得經濟的追逐更甚于社會效益。還有,網絡文學發展的迅疾與龐雜,超出了人們已有的文學經驗,在管理與評價等方面,還缺少相應的有效 的應對措施,使得網絡文學的生產與傳播,基本上是在一種無監管、無批評、無制衡的自然狀態中自我運行。這些情形從整體和長遠來看,都是存在著諸多問題,隱 含著種種隱憂的。
網絡文學如何在適應讀者中引導讀者,在普及中著力于提高,不要盲目地去迎合,一味地去遷就,是擺在網絡作家尤其是“大神級”作家面前的嚴肅問 題。就網絡文學的整體而言,如何避免文學的要素越來越淡化,經濟的因素越來越強化的傾向,警惕“資本”成為主導網絡文學生產與消費的主要力量,則是更為嚴 峻的問題。作為整體文壇的新興力量,文學與文化的管理者如何以切合網絡文學的方式,開展網絡文學作品的評選與評獎工作,促使網絡文學在有序的競爭中優勝劣 汰,良性發展;如何協同網絡文學的創作者、經營者和研究者,盡快探討和構建網絡文學評價體系,培養和建立網絡文學批評隊伍,逐步建立起能夠跟蹤網絡文學現 狀,品評其中的代表性作品的評論家隊伍,以便與數量龐大的創作隊伍相適應等,都是迫在眉睫又需要花功夫、下氣力的重要工作與主要任務。顯然,這需要各方的 協同努力,也需要一定的過程與時間。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