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京輝無疑是中國當代戲劇最為重要的導演之一。1990年代以來新的、年輕的戲劇市場,是孟京輝在1999年以《戀愛的犀牛》“一腳踢出來的”,他塑造了戲劇市場的新“趣味”——或許也正因此,孟京輝的小劇場作品至今在小劇場戲劇市場中仍然占據頭籌。而孟京輝本人,這些年來,轉戰于大劇場與小劇場兩個領域,左手拉著實驗戲劇,右手扯著商業戲劇,倒也生龍活虎,愈戰愈勇。
我一直樂觀孟京輝導演近年來以強大的能量攻城略地,在社會地圖上擴展著戲劇的領地。但最近看了在蜂巢劇場上演的小劇場版《臭蟲》,卻很有些困惑。
當“不妥協”淪為姿態
如果說在1980年代、1990年代通過誤讀來創造,是一條新鮮的道路(比如孟京輝當年在中央戲劇學院演出的《等待戈多》——那時懂不懂《等待戈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孟京輝和他的“小伙伴們”正是借主流戲劇界難以消化的戲劇表達方式,強烈表達了1990年代年輕人的抑郁與憤懣,表達了年輕藝術家們在一個快速到來的市場化環境中的種種不適),那么在今天的劇場看到的對《臭蟲》有意或者無意的誤讀,卻真有些莫名其妙。
馬雅可夫斯基應該是孟京輝導演偏愛的文化英雄。馬雅可夫斯基是未來主義者。未來主義者的主要內容無非是社會主義者加大工業主義者(或者還有其他主義)。不過,作為詩人與藝術家的馬雅可夫斯基,很敏感地意識到改造一個舊的制度或許簡單(其實并不簡單),但改造人卻無比困難。《臭蟲》正是他對此憂心忡忡又潑辣大膽的戲謔之作。他以詩情與才情塑造了普利綏鉑金這個新時代的“小市民”,又以他未來主義的想象力想象50年后這個“小市民”的復活——與這個“小市民”一起復活的是臭蟲,是一種運用什么新技術都難以抵抗的、在新時代里活著的小市民。
對于怎么理解《臭蟲》、怎么在當前的舞臺上排演《臭蟲》,應抱有非常寬容的態度。但我還是沒想到隨著熱鬧開場散去,普利綏鉑金的首次亮相、第一句臺詞居然是“愛情……”《臭蟲》里有愛情,普利綏鉑金的“小市民”情操首先體現在他拋棄了鋼鐵廠女工卓婭娶了商店老板娘的女兒,但這不是《臭蟲》的重點。《臭蟲》的第二部分“群戲”,在這里成“觀眾點播”了——觀眾希望看到什么樣的普利綏鉑金,演員就演什么樣的普利綏鉑金給觀眾看。熱鬧了半天,舞臺突然冷峻,導演讓這個“臭蟲”成為拒絕被安排進動物園的角色——也即拒絕成為被觀眾要求他扮演的角色。“臭蟲”在這里又被重新賦予了實驗戲劇擅長的不妥協的氣質:普利綏鉑金也就成了一個不服輸的孤獨者。
因而,可以說《臭蟲》又回到了年輕孟京輝的主題——愛情及其失敗,孤獨的不妥協者……但是,如果說不妥協、不服輸的實驗戲劇精神曾是孟京輝作品的重要動力,那么在這部作品中,不妥協、不服輸就只是一種姿態,在姿態背后,并沒有強大的動力。即使把觀眾折騰成“迫害者”了,也無法讓這不妥協、不服輸顯得真實可感——光說自己不妥協、不服輸是不行的,還得讓別人信啊。
“刺激”之外,別無其他
當然也可以說:《臭蟲》只是個由頭,只是孟京輝用以打造一個光鮮、豐富、刺激的劇場表達的由頭而已。而我對《臭蟲》更深的困惑,也恰與劇場表達方式有關。
孟京輝的戲劇,無論是大劇場還是小劇場,都特別在意營造現場的氣氛,注意觀眾感官的“立體”感受——也就是讓觀眾的聽覺、視覺(也許還有觸覺)不能有片刻停歇。比如《活著》中黃渤扮演的福貴在舞臺上將礦泉水瓶砸得滿場飛舞。
這樣的舞臺表達風格,有孟京輝自己的藝術慣性,也有他對劇場的理解。但過于依賴感官的刺激,只會導致一次一次的增加劑量。《臭蟲》中的許多場面,都讓我覺得對感官的刺激正在沖擊底線:無論是爆炸一般的音樂,浴室場景的曖昧特征,AV男優的模仿秀(出自我看那一場的觀眾現場點播)……
我能理解為什么舞臺表達要這么追求刺激。現在連“麻花”這樣“純粹”的“商業戲劇”,無論在開場的熱場游戲,還是在舞臺效果上,都已經做得很有模樣了;而對于實驗戲劇出身的孟京輝來說,制造現場的刺激性效果本來就是他的長項。此外,現在年輕演員表演的爆發力越來越弱,而現在的年輕觀眾所接受的感官刺激卻太豐富了——這就只能靠提升劇場刺激的劑量了。
但問題是,觸碰劇場表達的底線或許不可怕,可怕的是即使觸碰底線,這種刺激也不產生作用。記得之前看《兩只狗的生活意見》,演員在觀眾席里爬來爬去,還翻翻熟人觀眾的錢包——這些表達方式,在那出戲里是有效的。可在《臭蟲》這里,這些刺激性的劇場效果,并不有效——既不能升華愛情,也無法展現不妥協,就只是有些刺激而已。
與真實社會情緒脫節
我一直認為,新世紀以來的小劇場戲劇市場由于是實驗戲劇推動的,這使它對不那么商業的戲劇表達有一種難得的包容。但實驗戲劇如果珍視當年不妥協的精神,總得理解這種精神是和當時真實的社會情緒捆綁在一起的。而在今天,如果重復的只是當年的姿態和姿勢,過度的重復,只會把這姿態背后的力量全部抽空。相比之下,我們在《驢得水》和《蔣公的面子》這些年輕人的作品中,看不到實驗戲劇的姿態,但感同身受的卻是真實的社會情緒。
對于今天坐在劇場的年輕觀眾來說,孟京輝就已經是他們的文化英雄;而孟京輝的文化英雄——馬雅可夫斯基或者梅耶荷德,對他們有些太遠了。坐在我旁邊的觀眾不知道演員帶著的面具是馬雅可夫斯基,紛紛猜測是不是哪個動漫人物。對于這樣的年輕觀眾來說,講述馬雅可夫斯基非常重要,但也非常困難。
實驗戲劇要挑戰的就是這里的難度——如果還只是用憤怒的姿態來對接馬雅可夫斯基,那實在不是今天的文化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