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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師》是一部上佳的網絡文學作品。它的優點體現在幾個方面:
這是一部跨界小說。既是傳統意義上的成長小說,又是網絡類型意義上的玄幻小說,還有武俠(可稱為后武俠)、偵探、懸疑、盜墓、鑒寶、異能、都市言情等多種類型的痕跡,多種類型交融,成為一部反類型或者說超單一類型的類型小說。故事講的是主人公游方的人生歷練和經歷的風門的斗爭,在江湖門派恩怨的基礎上寫個人修行歷練,這一點上又有點修真小說的痕跡。作品采用的偵探小說路數,放置于國際性視野的背景之中,勾連起了傳統國學與民間絕技,國際資本與國際犯罪,風水與古玩,武術功法與靈覺修煉,這幾對范疇的對應、編織,構成這部作品的視野與格局,顯得不同尋常。故事從天南到海北,從鄉村到都市,風水玄學到內家拳術,從盜墓到鑒寶,從元神到靈覺,社會面廣闊,知識面淵博,人情世故通透,是一部成長小說意義上的作品,是一部當代都市江湖傳奇。
書中描寫了隱藏在現代都市社會中真實存在的一個江湖。這個江湖世界神秘,兇險,貌似波瀾不驚而實際波譎云詭,步步驚心。作品其實重塑了一個江湖,當代都市的江湖,改寫了我們從新舊武俠小說和民國舊派小說里看到的江湖。這個江湖里的人士同樣身懷絕技,或者天賦異稟,自有一種江湖規則、謀生手段。主人公游方置身在這樣一個環境中,在跟各類江湖人精打交道過程中,一步步成長起來,其成長經過顯得真實自然。這個人物精明油滑但不失質樸,不失義氣,不失做人的底線,這樣一個新江湖人物,也為當代都市文學——不僅僅是網絡文學、大眾文學或者說類型文學,塑造了一個有新意的人物形象。
作品具有頗強的文學性。結構的處理上,采用了成長小說的寫法,兼容了多種類型,擬仿了多種原型,具有傳奇小說的獨到魅力。時間處理上,順敘、倒敘、插敘,敘述手法多樣。語言處理上,直接引語、間接引語、自由間接引語等話語模式都有自覺不自覺的使用。作者的語言也干凈、表現力強,富有個性,對眾多與游方發生交集的女性人物如謝小仙、齊箬雪、屠蘇、李永雋、吳玉翀、向影華等的塑造,都讓人過目不忘。同時語言還具有速度,承載一定作者意念的力量。作者的語言還能夠做到對節奏的控制,對情緒的節制,像劉黎進行地師傳承的欲擒故縱一波三折,游方被吳玉翀押往無沖派一路上的描寫,都見不俗的文學功力。
這個作品突出的一點,還在于大大拓展了文學的社會功能。我們知道,文學的社會功能是認識、教育、審美和愉悅,認識功能其實是在不斷弱化的。而《地師》這類作品,反而大大強化了認識的功能,復活了中國的國粹,復活了中國人生命中關切而又淡忘的記憶?梢娛蔷W絡文學而不是嚴肅文學,更像是中國的小說。如《地師》中對江湖各門種種的知識介紹,是頗引人入勝的元素。知識性的傳遞和相關信息量的轟炸,這也是網絡文學動輒百萬、數百萬文字寫得下去的理由,也是其中的魅力所在。這種種的知識,往往也是當代人知之甚少,但曾經潛入集體無意識,有所耳聞,有所影響,能喚起興趣的。作品大量對中國文物收藏、拍賣過程中存在的各種力量的博弈、各種資本的角逐、各種欲望的投射,像吳屏東所說所經歷的文物收藏界的亂象,除了提供了這個領域的極大的信息量,告訴讀者聞所未聞的知識,同時也在傳遞一種價值觀。有些觀念非常重要。比如海外炒高中國文物的內在動機和陰謀等。對于撥亂反正有正面價值。這是作品和作者的難得之處。作者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文字控,不是欲望敘事,不是純粹獵奇,而是有自己的鮮明的價值觀。
作者天資不俗,具有一定的靈性,并且應該具有一定的靈修體驗。無論這種靈修是來自氣功,道家呼吸吐納,還是瑜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人的內在性、內在宇宙、在從粗拙的物質界向精微的心智和靈魂的回溯過程中,出現的微細感受,比較真切地描繪出來。像面對古獅子所呈現的心念受擾的描寫。尤其在洛陽古墓博物館中章節中,魔境對元神的擾亂的幻境描寫,這種思維能力、想象能力和分析能力,或者說靈性的閃光點,顯現出作家超越一般作家的特有體驗。在對古劍秦漁的極具想象力的描寫上,作者說,游方眼前所見秦漁幻化出來的女子形象,是“心像”折射出的幻境,如果心念沉迷其中便是魔境,若能明晰其玄妙便是一種觀境。這種魔境與觀境的對照區分,體現了作家靈性的一定程度的覺知。這類文字,充滿玄機智慧領悟,顯然作者并不顧忌一般人是否理解。彰顯出來的修為、智慧、自信,卻是作家必然具備更大發展的憑藉。
作品的不足,也可輕易列舉出一些:如有些章節,過于冗長繁瑣。有些人物關系和背景并不需要交代過細。大量的講述,議論,使得作品的敘事動力受到了阻礙。這些都造成了作品的過于漫長。
作品還存在過于巧合的處理。像游方脫險的橋段,每次都太過相似。這種有意為之,或者不得不如此的虛設,也確是玄幻小說等類型小說內在動力缺陷造成的,最終只得以民間故事或神話思維作為自圓其說的手段。
這個作品,構成為一個傳奇,糅合進了多種類型小說的元素,是在類型小說中展開反類型化的努力。可見網絡小說發展到今天,已經呈現了多種元素、多種資源、多種傳統的對接與合流。
其實網絡小說哪里是什么傳統文學相對應的另外一極?它正是在現代網絡新媒體技術支持下對舊派小說的大面積的復蘇和超越。只是這種超越,使得新舊文學、傳統與現代小說的面貌更加模糊,更加呈現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當然,我們也不必把小說神秘化了,把文學性神秘化了。現代小說的正式起源或者被命名,不過是18世紀中期的事。而且,在小說的發展歷史中,現實主義和現代主義的傳統,只能說是小說傳統的部分,不是全部。
從本源和屬性看,小說從一開始,就是一種流行的、通俗的形式,中西都是如此。后來精英批評家對小說賦予了太多意識形態和形而上的期許和改造,出現了小說經典、程式的兩分。菲德勒說,我們閱讀小說,更多時候,并不是為了欣賞作者的趣味,抑或結構或風格的優雅,更不是為了語言的精到,或者思想的崇高,而完全是另外一種東西:那就是它們提供的深化共鳴、它們的原型魅力。有專家甚至認為,文學的最高境界,超越所有的修辭規則,這境界是“心醉神迷”。王安憶是偵探小說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超級書迷,她也說,“我讀克里斯蒂的小說,感受相當單純,那就是‘享受’!
一旦用這個標準而不是傳統的教化和娛樂作為評價標準,我們可以摒棄一切形式主義、精英主義和方法論的批評,開始發明一種中庸的、新浪漫主義的及平民的批評。采用新標準后,我們將少說主題和目的、結構和肌理、能指和所指、隱喻和轉喻,而更多來談神話、寓言、原型、幻想、驚詫和奇跡。我們也將能夠以我們自己的名義說話而不是在某種被敘述出來的“傳統”名義下,為“權威”背書。
無論作家文學,還是類型文學,其實都來自于同一個源頭,即人類社會的口頭文化的源頭,也即集體無意識、集體記憶的源頭。這個源頭中,故事占有顯著位置。有些故事比較重要,成為神話;有的故事不太重要,講述出來完全供人娛樂,成為傳奇。神話和傳奇共同對現代小說的產生發生作用。神話傳統影響嚴肅文學多一點,傳奇則直接作用于通俗文學、大眾文學。而小說范式在18世紀大致確立后,反而逐步更多轉向了為喜歡傳奇程式的讀者大眾寫作。傳奇式作品而不是神話式作品,逐漸成為閱讀主流。更出現了為講故事而講故事的小說寫法。
讀者喜歡傳奇,作家為故事而故事,并沒有什么錯,錯的是固化的形而上學的批評話語假設的有效性。所以,面對當前的網絡文學創作,嚴肅文學批評的失語和話語的失效,就是顯而易見的。如果我們能夠在類型小說中確實找到了智慧、生動的情節、鮮明的人物塑造或者有說服力的議論,我們應該贊賞作者完美完成了一次程式化寫作。我們的批評,不是要把這類小說與所謂作家文學進行價值高低的判斷,而是要認識到所有的小說都是被規范化了的,誰也逃脫不掉共同的源頭和程式,而且總會在某一個因緣聚合下,在未來某一個時間點,二者呈現一定程度的互滲或者合流,這也是文學發展歷史所證明過的。
于愛成:文學博士,研究員、文學創作一級。已出版《新文學與舊傳統》《四重變奏》《狂歡季節》等學術專著5部,《深圳九章》《廣東九章》等合著4部。在《文藝爭鳴》《南方文壇》《魯迅研究月刊》《文藝理論與批評》《電影藝術》等國家核心學術期刊發表論文多篇!犊駳g季節》一書被翻譯到韓國出版發行。榮獲第六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F為深圳市作家協會駐會副主席兼秘書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