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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 者:長篇小說《連爾居》講述了一個村莊的歷史,寫的是您的故鄉(xiāng)嗎?書中有您自己的影子嗎?是否具有自傳性質?
熊育群:正是我的故鄉(xiāng),名字、地方都是真的。你幾乎可以在現實中找到小說的每個情節(jié)。你可以把它當成一部紀實文學作品來讀,也可以把它當作天馬行空的魔幻作品來讀。每一部作品其實都有作者自己的影子,每一個細節(jié)都先在作家心里存活著,現實觀察與虛構創(chuàng)造已經血肉交融。
記 者:是什么機緣讓您想要為自己的故鄉(xiāng)寫一部長篇小說?
熊育群:這篇小說很奇怪,好像它早就在那里了。出生于上個世紀60年代的人其實經歷了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這種經歷會讓我思考什么才是符合人性的、是人真正想要的生活?現實世界到底是文明還是野蠻?消費社會把人類引向歧途了嗎?世界幾乎是在盲目前行,大多數人被裹挾著往一個方向走,裹挾的力量多種多樣,有商業(yè)的、科技的、政治的,還有人性中低劣的部分。人們?yōu)槭裁匆绱诵猩掖遥空l控制了我們的生活?
這讓我不斷地回到我那個童年和青少年時代的村莊——連爾居。它是一個從洞庭湖圍湖造田圍出來的村莊,在蘆葦、河汊、黑土地的遼闊荒野里,人們直接面對著大自然生存,每個人都有自己豐富生動的表情,有自由意志,有最自然的個性,獨特的才能,平等、寬容、尊嚴、善意和愛像空氣一樣無處不在。在意識形態(tài)、科技和外來文明侵入前,它幾乎是一個理想的模型。它讓我意識到什么才是人類生存所必須的,什么是人的本性,而那些不能被改變、被壓制的人性是一個文明社會所應該尊重并誓死捍衛(wèi)的。
連爾居鮮活的人物總是出現在我的眼前,他們曾真實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我與他們經歷了現代文明侵入的歷程,現代器物、發(fā)明、觀念、意識形態(tài)……于是,荒誕離奇的一幕幕上演了,我只需記錄下來,就足可以構成對這個世界的一種隱喻,悲劇人生的發(fā)生與深刻揭示,伴隨了時代的變化。我寫一個村莊、一群人、一個時代,包含的主題卻呈現輻射狀。它是一座村莊的歷史,也是一個國家的歷史,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歷史。
《連爾居》寫的是一個人類與大地的寓言。它真實,如同生活實錄;它虛幻,有如大荒之夢。它是有關人類生存的言說。
記 者:小說采用散點透視的方法,敘述很自由,有時采用“我”的主觀視角,有時采用全知視角,也沒有貫穿小說的主要人物,而是一個村莊的人物群像,這形成了小說多視點、多層次、多向度的特點。采用這種敘事方式其實很危險,可能喪失敘事主線、平均用力,最后導致整體松散,您如何平衡這些問題?
熊育群:小說采用散點透視的辦法,并無結構全篇的主要矛盾,這是最冒險最易引發(fā)爭議的地方。但小說同樣有它推進的力量,有它內在的邏輯。小說中人物的性格非常鮮明,看完后,你發(fā)現我交出的問題似乎無以窮盡,它的意味也難以窮盡。這便是藝術的重要特征。小說看似寫過去,面對的卻是現實的問題。如果把小說中眾多的人物比作經,時空就是緯,織出的是一幅生存圖像。人物是不同的色點,在時空中各自揮灑,小說就像現代派的點彩畫,過程中你看不到整體,看完了,一座村莊和它的歷史也就浮現出來了。這就是探索。小說不能有模式,如果有,小說藝術的發(fā)展就終止了。任何藝術的概念都有一個時間范疇,它應是開放性的。
結構上,我用了一個“!”號的結構,頂端隨一個7歲孩子的視角打開一個荒野上的世界,人物出場后,孩子的全視角收縮,變成眾多人物視角中的一個,進入感嘆號的中部。作者以全知視角介入,每個人的散點透視延伸開來。視角的疊加、情節(jié)的回環(huán),彼此形成鏡像。重合之處,主次輪換與視角變化相互印證,互相指認,互為支點。最后,小說視角又收回到了“我”——已經長大的少年,這是感嘆號的底端。隨著少年離開連爾居,一個時代也結束了。感嘆號跳躍的點就是“后記”,像一面鏡子,照見了小說中所有人的命運,也照見了過去和現在的真實面容。
記 者:小說并沒有一個主要的人物,而是描繪了一個村莊的人物群像,本地人、外來者,舊文化的固守者、新事物的傳播者,落魄的流浪漢、被下放改造的高官等等,這些人物在生活中有原型嗎?您在他們身上寄托了怎樣的深意?
熊育群:大都有生活原型。他們典型的性格代表了人類某一種基本的特性或天性:好奇心、好勝心、權力崇拜、盲目性、同情心、自由天性、貪心……他們的天性在社會發(fā)生劇變時更加彰顯,有的因此成了悲劇人物,有的大富大貴,人群迅速分化。這些人物身上發(fā)生的事很多具有象征意味,小說到了后面,幾乎是人物自己在行動,他們的意愿在引導我往前走。
記 者:小說中人物的語言幾乎都使用了原生態(tài)的湖南地方方言,為什么?
熊育群:全球化背景下,地域性、民族性的文化正經歷生死存亡的考驗,如果哪一天我們喪失了文化藝術的多樣性、豐富性,價值觀、世界觀都被同化,這個世界將失去參照與對比,失去選擇與修正的可能,這對人類而言是危險的。方言是地域生活的積淀,是地域文化符碼,是文明差異化重要的載體。我慶幸故鄉(xiāng)的語言還沒有從我身上消失。我從它身上發(fā)現了遠比標準語言更豐富、更具歷史意味和人文含量的表達方式,它的藝術性、精妙處常常讓我驚喜。生活孕育語言,語言也塑造人,它沉淀了人類生存的歷史記憶,是活在口頭上的文化遺產,是一把打開地方歷史文化的鑰匙,更是“這一處生存”最有力的一種表現。
記 者:小說中彌漫著湖湘文化的陰郁和奇詭,為什么要營造這樣一種氛圍和意象?
熊育群:寫湘北,如果寫不出這片土地的精神和氛圍,寫不出它的民風士習,小說就談不上成功。楚文化是這樣迥異于中原文化,它的氣質如此絢爛、繁麗,又如此巫氣氤氳,富于夢幻,人們生性敏感,生命意識強烈,我有一份野心去表現這樣的文化。
記 者:這個湖中的村莊像一個寓言,有諸多的象征和隱喻,小說借助書中人物的視角伸向歷史的縱深和村莊之外的世界,在講述村莊的歷史之外是否有更大的野心?
熊育群:的確,每個人都是一個歷史的、文化的人,這種歷史、文化正是伸向外界的觸角。《連爾居》是帶有我胎記和氣息的作品,結構、人物、語言等都打破了傳統小說的概念。它里面充滿了時間的聲音、自然的聲音、神靈的聲音,它是對一個不可言說世界的言說,是一部生命小說。它有自己的藝術生命,它的內涵、意蘊早已超過了我所能說出來的。
記 者:您原來更多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散文寫作的經驗對小說創(chuàng)作有何幫助?從散文寫作轉向長篇小說寫作,最大的挑戰(zhàn)是什么?
熊育群:寫小說并非我一時興起。詩歌、散文創(chuàng)作的經驗進入小說,讓小說有一種特殊的藝術魅力,如語感、結構、意味、節(jié)奏、比喻等等。詩歌、散文和小說之間并無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相反,很多地方它們是相通相連的。這種連接使彼此都變得更加強大了。散文與小說又是完全不同的。散文追求真實性,要有自我,有作者的情懷、思想。但小說只有人物的活動,作者是要隱蔽的,所有的一切要緊扣人物來寫。最大的挑戰(zhàn)就是要警惕把散文的習慣帶到小說中來。
記 者:您曾提出要讓逝去的歷史發(fā)聲,撫慰我們的傷痛,《連爾居》也呈現出您想回到人類原初狀態(tài)的努力,您是否認為原初狀態(tài)的人類生活更幸福?如何看待今天我們所處的全球化進程?
熊育群:人類迷失的時候往往需要回看,從歷史中尋求借鑒,并非要回到過去,想回去也回不了。只有了解歷史的人才是一個健全的人。原始狀態(tài)中有某種本真的、本質的東西,需要我們經常溫故,這也就是不忘本吧。
全球化對資源配置、效益當然好。但全球化只有全球化的分工,卻沒有全球化的利益分配,更沒有全球化的公平、正義。貧富差距迅速拉大,連生態(tài)環(huán)境也不再天然地人人享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