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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詩一定要追求不確定性,這也是反對語言消費的努力。媒體語言、短信、微博,幾十字,很機智很睿智,都是一種消費,都是博人一笑,這種東西,已經變成語言消費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長詩寫作至少不會使讀者從消費的角度來閱讀。
他執著地以一己之力,與這個消費時代做著也許微弱然而頑強的抗爭。2011年,歐陽江河的《泰姬陵之淚》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10年度詩人獎”。李陀評價,歐陽江河如此高調地付出眼淚來歌頌愛情,表面看來老土甚至落后,反而是一種逆時代的文學運動。
他的“先鋒”不止于此。2012年,歐陽江河的長詩《鳳凰》,又將寫作的矛頭直指當代現實,將安全帽、腳手架等勞動、資本、藝術因素融入詩歌,無論從美學意義還是詩歌本身的物質,都形成了一種對抗。
停寫十年,再次動筆緣自什么?在書法和音樂等領域都有所涉獵并卓有成就的歐陽江河,何以將詩歌視為生命般熱愛?10月22日,在云南昆明的國際文學節詩歌朗誦會上,德國漢學家顧彬一連朗誦了三首詩歌,副題皆為“致歐陽江河”。他的詩歌何以征服了海內外的讀者,他的氣魄和胸懷來自什么?讀書報記者專訪歐陽江河。
讀書報:20世紀80年代在成都開始寫詩,到現在30年來,您的詩歌呈現怎樣的變化?
歐陽江河:我的詩歌寫作有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從1983年正式寫詩到1993年出國之前,更多的是雄辯,是一個人對多個人的宣告,語速快聲音大;第二個階段,去美國以后到1997年回國,完全生活在美國和歐洲,我作為詩人失去了聽眾,沒人聽懂我的聲音。我的詩歌變成了安靜和小聲的獨白,是一個不在中國的中國詩人的心靈軌跡;第三個階段,回國以后停寫了十年,從1998年到2008年,我使勁壓抑自己,無法應對中國的急劇變化,3000年變化之慢和30年變化之快形成奇怪的鏡像。我希望詩歌有大格局,看不到自我鏡像時我很惶恐。
2008年開始寫作的契機是和西川、翟永明等詩人一起去印度。我們去看了泰姬陵,非常震撼,突然間就淚流滿面。《泰姬陵之淚》開啟了我一個新的寫作階段。
讀書報:《如此博學的饑餓:歐陽江河集1983——2012》 做得很精致,您如何評價自己的詩集?對于這套詩集冠以“標準詩叢”怎么理解?
歐陽江河:2012年之前的所有好詩都在其中,入選的更多的是已經造成影響的文本。對詩歌消費之余、貶低之余,也對高端詩歌表達一種關注,一種敬意。詩歌的標準懸在那里,像一把劍,對寫作的人非常有效,非常清晰。我也承認多元的可能性,但標準絕對不是多元的。詩歌標準是大致相同的東西。詩歌是理解世界的產物,跟世界構成對話關系、關乎生命的、純粹的文本。對我而言,詩歌是從生命內部發生對話的東西,有可能是追問甚至是拷打,每句話一定包含了某些生命現象。一定是同時在語言、思想和心智的深度上,在復雜性、寬闊度上會同時呈現。我還是更喜歡廣闊的、高深的詩歌。
讀書報:從短詩到長詩,您的寫作中間經歷了怎樣的變化?浮躁的時代,長詩會有多少人閱讀?還是您希望以長詩寫作來引領當下的詩歌寫作?
歐陽江河:我們這個社會到最后連回憶、感動、青春都變成了消費對象,那么我現在想要寫一種沒有辦法被消費的東西,你得付出思想,付出思考,付出智力上的勞動,那么它一定是對消費保持警惕的東西,是反消費的。我們這個時代越來越多的碎片化,所以我反過來要寫長詩。
我不愿意成為任何引領,更愿意是挑戰,對歐陽江河自己也是一個挑戰,不是一定比過去寫得好,就是不一樣,提出更高的要求、更持續的強度、更廣闊的視野,提出更多的不確定、又是更堅定的——長詩一定要追求不確定性,這也是反對語言消費的努力。媒體語言、短信、微博,幾十字,很機智很睿智,都是一種消費,都是博人一笑,這種東西,已經變成語言消費世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長詩寫作至少不會使讀者從消費的角度來閱讀。語言的風景在我的長詩寫作中一定被拒之門外。我的長詩不可能只是機智,包含了大量的笨、深奧,這是我刻意為之的。長詩寫作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和笨。長詩寫作是對抗語言變成純粹消費、狂歡對象,對抗的有效方式,這是我語言抱負的一部分。我的問題意識、我的立場、我的生存、我的思考變成鏡象投射到長詩,寫得艱難、固執、不討好——我要承受種種說法,要使長詩成為這個時代使用中文的人智力生活的一種高處不勝寒的東西,至少不被消費,哪怕沒人碰它也沒關系。我提供了這樣一種可能性。
讀書報:里爾克說恢復寫作的契機經常會是上天饋贈的。停寫十年,又開始寫作,您認為內在的原因是什么?很多詩人放棄詩歌寫作,幾乎是純粹的放棄。
歐陽江河:我的不寫,是非常明確的,是持續寫的一部分。詩人也有不寫的權力,是結構性的構成,是原寫作意義上的要素。這一個“不寫”里,不是沒有發表和正式寫作,也包含了我還是以詩人的思維方式和觀察方式對世界、對時間、對生命做出的反應,只是在最后寫成詩歌成品的意義上停止了寫作。這也是我對寫作的看法,寫作不僅是寫在紙上,那對我來說太容易,我要克制自己的靈感。不寫在我這兒和在其它人那兒不是一回事。詩人中成為小說家的很多,當官的也很多,詩歌只是很多人生命途中的一站,對我來說是像天花一樣必須發出來的。我一點兒不認為,寫詩可以拔高我的生命,或塑造我另一個生命,而是自然的一種工作方式,我天生就是詩人。我對世界的感覺,沒有找到第二種表達方式。
停寫十年給我特別大的好處。現在有個說法,對書的看法,不是以讀什么書界定,而以不讀什么書界定,詩歌寫作也是,不是以寫什么,而是以不寫什么界定對寫作的看法。我是經歷了一個強制性不寫的十年,每年只寫一首詩。憋不住了,偷偷寫一首。像糖尿病患者偷吃一塊糖。那種寫作不是專業意義上的寫作。
讀書報:什么時候寫詩,什么時候不寫,你的認識一直這么清晰嗎?如何把控?
歐陽江河:每個人寫作有神秘的原因。不同時代、不同語言、不同的人在寫詩,龐德、杜甫、李白、李商隱……他們使用的工具不同,語言不同,但是這些頭腦都是人類最寶貴的財富。馬爾克斯獲得諾獎時,被問及文學對你的回報是什么?他說,當你碰到宇宙里另一個和你模型一樣的大腦,你會一眼認出它來。“認出來”,這是文學對你的回報。我在寫詩的時候,跟這些偉大的“前腦”相遇、碰撞,這是詩歌帶給我的。
我對中文詩歌始終持有一種敬畏感,既有一種敬意,也有一種超越的抱負,可能失敗,可能力不從心,但也是一種存在。
讀書報:“我就是在做一些和詩有關的事情,但我的生活完全不靠詩。”您目前是怎樣的生活狀態?
歐陽江河:我的腦子里有一個圖書館,是一個音樂旋律的圖書館,可以不停息地旋轉兩萬個小時。我寫樂評,寫書法,我熱愛生活,有那么生活的多可能性,為什么盯著詩歌?之所以定位于詩人,我總有道理。
讀書報:在美國的幾年,是用中文寫作嗎?
歐陽江河:“紙上談兵”真是一種存在狀態,德里達講,語言之外別無他物,我們就生活在紙里。我生活在紐約,但是生活的地方與寫作毫無關系,在語言的意義上、思維方式的意義上,完完全全活在中國,我腦子里想的接受的信息完全是中國的。
讀書報:回到中國,看中國的詩歌,是怎樣的一種狀況?
歐陽江河:中國當代詩歌一直在變化,很有活力,寫詩的人數量一直在增長。而且各種各樣的動力和背景推動人們到寫詩的序列中。最近一兩年出現了特別讓人高興的現象,優秀的、嚴肅的、詩歌出版銷量不錯,帶動國內一流詩歌的寫作。由于傳播方式和網絡的界入,反過來影響了詩歌的寫作,出現了網絡語言,所謂“梨花體”是網絡介入后才有的現象,如果在傳統的出版界,這類詩連編輯這一關也過不去。詩歌的惡搞和娛樂化,從根本上來講不代表詩歌寫作的本質,它只是一個分支、泡沫,但從傳播和寫作的角度還是影響了詩歌。
讀書報:您怎么看盤峰論爭?
歐陽江河:這一論爭提出民間和知識分子的沖突。這個沖突,只是從外部傳播和批評方面影響了詩歌,好詩人是不理會這種批評的。我不認為盤峰對寫作變化有實質性的聯系。知識分子和民間的分野,有積極的因素,你會發現,民間和知識分子的分野不是詩歌本身的分野,同樣是準社會學的分野,詩歌真正的分野是好詩歌和爛詩歌的分野。
讀書報:《鳳凰》這首長詩,在詩壇影響很大。但是這樣的寫作與我們理解的傳統意義上的詩歌也有很大的不同。
歐陽江河:我的寫作就是要表達一種反消費的美學訴求,更多地帶著一種超出詩歌的批判的眼光。我甚至把理性與非理性都調動起來,把它們綜合造成一種詩意。當然,不是那種優美和打動人心的詩意。那些對我來說都太簡單了,有青春期的成分在里面。那樣的詩意在對抗性、批判意識等等之外,還有年輕人的清純本身所具有的激動、挫折感和欣喜若狂的東西,以及憤怒。
讀書報:您覺得目前中國詩人的狀態如何?
歐陽江河:中文詩歌原創性的寫作,達到了一個相當成熟的高度,但是另一個方面始終被忽略,就是復雜性、廣闊性。我的抱負就是希望我的詩歌成為語言加速器,讓語言因我的一已之力有所不同,從某種意義上,改變中文語言的一部分面貌。因為中文語言一直認為不夠精確,詞和物在中文中越來越被忽略,我希望通過我的寫作嘗試和呈現,恢復一些力量。如果當代詩人沒有這個抱負,是走不遠的。另外,詩歌批評嚴重缺席,批評也已體制化了,不是從詩歌寫作的深處蓬勃出來的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