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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六十歲的臺灣女作家蔣曉云出道很早,幾乎跟朱天文朱天心吳念真他們同時在1970年代末登上臺灣文壇,曾連續三年獲得聯合報文學獎。
快六十歲的臺灣女作家蔣曉云出道很早,幾乎跟朱天文朱天心吳念真他們同時在1970年代末登上臺灣文壇,曾連續三年獲得聯合報文學獎。但與當年的文學小伙伴們不同,她從1980年起赴美讀書,從文壇消失了三十年,一直到2011年才以長篇小說《桃花井》重新回歸。之后她給自己設立了一個龐大的寫作計劃,寫三十八個民國出生的普通女性,從民國元年(1912年)一直寫到民國三十八年(1949年),目前已寫完十四個女性,收錄在這本即將出版的《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中。
《百年好合:民國素人志》里的十四個女人,盡管之后的命運迥異,但她們有一個共同點,都和上海有關。為什么做這樣的選擇?
蔣曉云:事實上她們并不都是上海本地人,但她們在1949年那個歷史點上剛好都在上海。她們從上海分出去,往世界各地。她們可能是蘇州人、寧波人,甚至是北方人,什么地方都有,只有個別人跟上海關系比較深,比如《北國有佳人》里的小北京,她十來歲就到了上海,在這里生活了十多年,她的青春年華都是在上海度過的,一直到了三十多歲才從上海流浪到了臺灣。
1949年這個時間點上,她們都在上海。所以您是想寫家國變動下的小人物命運?
蔣曉云:是的。這就是我這樣一個作者希望讀者看到的東西。
這讓我聯想到龍應臺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區別在于,您用的是虛構,龍應臺說她用的是非虛構,是在寫歷史。
蔣曉云:我自己并不太覺得。對《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我很難界定它是歷史還是小說,她寫的有些事情其實很像小說。如果站在國民黨人的立場,龍應臺跟共產黨是苦大仇深的。可是我這里的那些小人物,她們只是覺得朝代變了,又要動亂了,“我們要跑”。其實她們沒有那么大國族上的深刻感覺,因為她們沒有那樣的教育和思想背景,對于一個舞女,或一個舞女的母親來說,換朝代了是很緊張的事情,她們想到的是個人家庭。但龍應臺寫的不是小說,所以她的書里面個人觀點比較多。龍應臺常常把自己的觀點嫁接在這群人上,說他們是敗軍之后。在我的《民國素人志》里,他們不是敗軍,是難民。他們是被歷史推著走的,有些人是正好在臺灣找到工作糊口,就留在那兒,無法回來;有些人是去那度假的,他怎么知道回不來?他們并沒有選邊站。而龍應臺一開始就是有立場的,這可能跟她從小在眷村長大有關。但我在臺北看到的人,多半是難民,他們只是想活下去。我很希望這些人不要被歷史淹沒,他們也存在過。
你在上海會覺得,這兩千萬人就是你的世界,不太會想到其他十三億人,你不太會想到要跟大西北的中國人連接。可是在你的小巷子里,你都認識他們。我是因為個人因素,知道這些人的存在。所以,在1949年之后,龍應臺怎么能說只剩下敗軍之后?我希望讓別人了解,軍區大院(眷村)外的世界也有很多人。
您寫的這群人,更接近1949年后逃到香港的上海人。是否這樣?
蔣曉云:有可能。香港的上海人后人,比如董建華家族,都是廣東話上海話夾雜地說。可是,在國外的很多上海人,都是講英語和上海話。有一次我們幾個朋友坐下來打麻將,但大家都不太會打,結果拿出一疊講義發。這時候有一個女伴跳出來說,不要給她丈夫,因為他連中文都看不懂的。那個男人,平時普通話講得非常典雅,人非常克制,但就是不會看中文。因為他五歲就離開了上海,他能懂很多語言,普通話幾乎沒有口音,可是看不懂。他也忘記了家族的歷史,對以前的歷史記憶不清。這群上海人基本上變成了一種離散的“猶太人”。在世界各地,這樣的中國人到處都是。
您剛才提到“離散”,那您寫這群女人的故事是否可以稱為所謂的離散文學?
蔣曉云:我不知道這是否算離散文學。我寫這些人物有一個時間性的,這部系列小說里,第一個人物出生在民國一年,計劃中最后一個出生于1949年民國三十八年,所以越后面出生的人,離開中國和上海時年紀越小,那對她們來說,離散的感覺不會太強烈,因為她們對中國的記憶還沒那么強烈。我小說里寫到一個女的后來嫁給了臺灣本省人,這個女的看上去跟當地人沒什么區別。你再看董建華,他到底是香港人還是上海人?你說龍應臺有離散嗎?我是臺灣出生的,更沒有離散感,我還能講很流利的閩南語。如果不是李登輝他們用各種特征區別本省人和外省人,我不覺得我有什么離散感。所以當他用政治力量去區別外省人、本省人,說外省人是不夠愛臺灣的,用這些地域符號來區分人群的時候,我就感到莫名其妙。我在這里出生,但只因為我父母的關系就把我區分開來,這不是跟“文革”沒有區別嗎?因為我的外省關系,就說我不屬于這里,就不會愛臺灣。有的人反抗這種區分,但我很坦然接受了這種區分。
書里這些女性都跟上海有某種關聯,在您的這些故事里經常出現上海方言寫作。您懂上海話嗎?
蔣曉云:我在這個系列里確實刻意運用了方言寫作。這是因為這群人當她們即便八九十歲的時候,最習慣的還是用上海話,如果用國語或普通話寫她們的對白,這是不對的。除了上海話,有很多地方還用了廣東話,這都是因為人物的關系,我不會去拒絕方言。我寫這些不會有障礙,比如上海話,我從小就懂。因為我家當時在臺北是做生意的家庭,住在臺北的商業區,鄰居都是從上海來的,所以很容易學會。后來我不會說了,但還是能聽懂。反而現在,現在的上海話跟那個時候比變了很多,不是我小時候的上海話。
那書里的故事,也是這群“上海人”對您講過的?
蔣曉云:有可能。這些人對我來說非常生動。寫小說就是拼湊結果,如果讓人覺得確有其人,這對我是很大的安慰。但更多時候,其實是經過努力調查的結果。我在寫的時候,不希望一開始就說某某是民國幾年出生,像報家門一樣來寫。所以我用了很多當時的事實——也就是現在的歷史——歷史上的新聞、逸聞來鋪陳這些人的年紀和時代經歷。小說里的那個時代畢竟離現在已經很遠,所以還是需要做歷史的調查。其實比龍應臺要費工夫,她只要去訪談就好了。
比如《北國有佳人》的小北京,小說里說她當時是上海灘那么有名的舞女,可是否會有一個類似的真實人物?小北京真的有這個人,真的在仙樂斯舞廳,她的恩客是我一個朋友的父親輩。真實的“小北京”故事其實是非常浪漫的,小北京和她的恩客在年輕的時候是老相好。到了小北京九十多歲的時候,她住在舊金山灣區一個很好的社區,小北京的老相好還瞞著他太太去看她。我覺得太浪漫了。但我在《北國有佳人》里寫的故事不是她的,只是借用了她的招牌。我沒有見過小北京,只聽過一些她的軼事,據說她小小的個子。我看過描述當年上海舞廳里舞女的資料,她算是里面紅的一個。所以我的這些故事,有拼貼、調研,也有想象。其實我覺得,主要是想象。
《百年好合》是您這本書的第一篇,這個故事最有意思的地方是在上海的一個生日宴會,老人九十多歲重歸上海,他們的后代從世界各地回到上海為他們祝壽,結果大家只能用英語或其他語言交流。這是真實的故事嗎?
蔣曉云:這個生日宴會是真的,老人的后代從全世界趕來,但大家都不知道誰是誰,這些親戚之間語言都不通,這都是真的。當時我也在現場。而且和小說里一樣,宴會真的在酒店的三十八樓,大家一起說亂七八糟的話,一桌中國人講英文。那個場景是真的,老人是原型,但故事都是編的。《百年好合》里這個老人的原型,是上海1949年前的富二代,后來回到了上海,現在住在衡山路上,那里是他小時候住的地方。不久前,老人還把最后的錢捐給復旦、交大、北大和清華各一千萬。在之前,他已經捐了很多。他現在已經一百零一歲了。其實在1949年以后,他受過很多挫折,但到了一百歲,真的云淡風輕,千里迢迢回到上海定居。對于這群老人,你可以設想,他們是可以哭死的啊,因為1949年他們的財產全部被沒收,這個一百歲老人的父親也自殺。可是幾十年過去,他們才是人生的贏家,回來以后還把錢全部捐掉。這些從上海走出去的人,誰告訴你一定是擁護蔣介石的?他們只是跟自己的生活搏斗了一生。對他來說,這里是他的祖國,但他沒有喊過什么愛國。
這本書都是女性視角,您計劃寫的也都是女性。為什么是歷史中的女人?
蔣曉云:我的這個系列完全是女性視角。我本來就要寫三十八個民國女人。我的朋友說,這不公平,還要寫三十八個男人。可我得先把女人寫完。我覺得寫女人意義更大,因為歷史都是男人書寫的。在這個變動中,女人如何?那個時代的女人,她們奇怪的地方和條條框框,不是我們想象的。像我這樣的臺灣女性,尤其是閩南女性是非常堅毅和受委屈的,因為閩南人的大男子主義特別嚴重,在上海很難想象。在女性的角度來看,很不公平。所以我對女性很感興趣,在那樣的環境下,女性有不同的心理變化,有些是不甘的。
我覺得您主要寫的是,1949年時局變動下,女人怎么看。
蔣曉云:小北京的媽媽就是一直哭,總覺得一生完蛋了。但小北京在上海長大,在她看來第二天有沒有米錢最重要,今天出去穿什么衣服最重要,變得很現實。如果她跟她媽媽一樣只會哭,這一生就完了。對她來說,介紹我去做衣帽間小妹,那我就去做。聽說做舞女更賺錢,那我就去做舞女。她的每一件事情,在現實壓力之下,沒有辦法去多想。但你說她聰不聰明,她當然非常聰明,但她不會聰明到要去拯救國家。在都市里的普通人,對他們來說最重要的就是明天的小日子,他們是樸素的人,沒有那么偉大的思想。我看到很多這樣子的人。小的時候,我父母給我很大壓力,要救國救民救人類,年紀大了后發現,我一樣也沒救到。后來受到沖擊時,我再怎么樣也救不了人類,所以我還是去寫小說吧。
對這些女人來說,如何生存最直接。你看小北京,對她來說,國民黨和共產黨她是分不出來,這些人長得一樣,干的事情也一樣。她更關心的是,能不能搬家,能不能在新的地方安頓下來,媽媽的病能否好,這些對她來說更重要。這樣的人,以前被稱為“人渣”:你怎么只想到自己的家人,怎么不想到國家?有時候我覺得寫那么慘,寫《桃花井》,覺得這些人都白活了,人生就白費了,就是因為國共打架,可是又覺得,好的一生壞的一生也就這樣過了。
您這種心態可能跟您不是眷村人有關。我相信這也是您和朱天文朱天心她們的區別。
蔣曉云:有可能。以前并不覺得, 年輕的時候覺得每個人都一樣。但后來覺得你的環境都會給你不一樣的影響。我年輕的時候參加報社小說獎,和吳念真、天文他們都是一起出來的,那個時候我就跟他們不一樣。每一次,報社有什么官方的活動,都會叫我去講兩句話,對我來說這是很自然的。其他文學青年都很害羞,但他們現在都能滔滔不絕了,比如天心、吳念真。他們也都改變了,時代也改變了。以前他們說我像張愛玲,我不知道哪里和她像,她那么孤獨憂郁,我可不是這樣的。
您1970年代末在臺灣就已經很有名,跟朱天文、朱天心、吳念真一起出道,可是又很快消失于文壇三十年。為什么會這么絕然地離開?
蔣曉云:其實當時我沒有想太多。當時年紀輕,世界都在你的腳底下,什么不能做?我后來才發現,我比同年齡的女性有自信,我有點義無反顧,覺得很多事情我都可以做,不一定只做一件(寫作)。當初離開,很多人說你怎么能從名利離開,可是我不覺得名利可以綁住我。我一個朋友對我說,因為我沒有窮過所以不怕窮。現在講起來很臭屁清高,但真的很自然的,不覺得是要抓住爭取什么。當然也很沒良心,當時那么多人提拔你,但你就離開了。
比如朱西寧?
蔣曉云:對。這就像,這個派對我參加過了,我就走了。后來我又很厚臉皮地說,我又回來參加派對了。
很多人疑問,我到底是哪里冒出來的。我在上一個寫作階段,臺灣的娛樂性和傳媒都還沒那么強,我得了一個大報的文學獎,是大事情。那個時候知道我的人比較多,看小說的人也多。在我缺席的這三十年中,很多新的作家長大,他們不曉得我是誰,他們看我的小說完全以為是大陸作家,或者是一個八十多歲老太太。知道我的人就非常訝異,因為這個人已經失蹤三十年了。
在離開的那些年,您沒跟當年的文學小伙伴聯系過?
蔣曉云:完全不聯系,他們都以為我不見了。因為我在另外的領域做得不錯,當時也沒有想過要回頭重新寫小說,但這又有點像會唱歌的人忍不住要去唱歌一樣。后來又有了博客,這就像有了卡拉OK。這就讓我很想寫,再看到別人寫的那么亂七八糟,就更想寫。慢慢地,后來有機會到上海常住,大概是2005年,就大量看中文書。看了三年中文書,感覺慢慢又回來了,又開始想要寫東西。
當年的小伙伴,比如張大春, 我當年沒有跟他講過話,跟他只打過照面。我跟吳念真也幾乎沒有說過話。我有印象的是,有一次我和吳念真一起出來,我父親來接我。我父親說一起搭個便車吧。吳念真說,不要!這是我對他的唯一印象。我給《三三集刊》寫過稿。后來聽天心說,當時辦《三三》的時候,不太熟的人,稿費是一定要付的;很熟的人,稿費是一定要拖欠的。這才知道,我屬于不太熟的作者,因為我一直有稿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