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2013·中國少數民族當代文學論壇 >> 正文
謝謝這次論壇讓我有機會以一個少數民族作家的身份站在這里,分享故鄉的山水大地以及民族兄弟姐妹們給我帶來的啟示。
一、少數民族文學應該表達生生不息、蓬勃豐沛的生命氣象
說到這個題目,我有些偏執,不由自主地就會想到那些雖然穿越了千年時光,至今卻依然讓人驚嘆不已的生命傳奇。這可能源自我高原生活的經歷與閱歷,它們深刻地影響著我的世界觀,也是我收獲繽紛與憂傷的途徑。高原一年一度地孕育著生命,不僅動物們在這里生兒育女,那些躲在山褶皺里的木楞房、石板房里也一個接一個跑出熊仔般健壯的孩子。血管一樣的小路,往往把人引向一個個有日月籠罩的地方,有生命繁衍和婚姻的地方,那是些蘑菇一樣冒出來的村莊。生命就是從這些看起來既原始又貧瘠的地方長出來的,飽嘗了日月風霜卻依然蓬勃旺盛。我經常想,這些生命的現場之于文學,有著怎樣的意義、可能與張力?就我而言,書寫這些汪洋恣肆的生命氣象,是我永遠不會拋棄的文本。
二、少數民族文學應該表達生命的歡歌
生命的殘酷,不僅在于生的艱難,死的痛苦,更在于人性和美好傳統的丟失。生活在這樣的境遇中,人們要么麻木,要么發瘋,這種悲劇是廣大的。所以,文學在揭示悲劇的同時,也應該像鋒利的鋼針,刺破黑暗的帷幕,讓新鮮的、燦爛的陽光照亮生命,給生存帶來光明,帶來新的希望。
我來自云南邊疆,即使在經濟和交通高度發達的今天,那里的大部分地方依然是遙遠和蠻荒的代名詞。至今,在云南山地,要從一個山頭趕到另外一個山頭,花上三、五天,甚至半個月也是常有的事情。沒有人能夠說得出,為了能在這些酷烈的山谷生存下來,那里的人們遭受了多少苦難。
然而,經濟的落后并不與文化的落后成正比。每個民族、每種文化都平等地站在真實的世界里,也許正是經濟的滯后讓云南很多彌足珍貴的文化元素得以很好的保存。每當節日,或僅僅是某個想唱歌想跳舞的夜晚,山地的人們都會把篝火點燃,彈著弦子盡情地唱歌跳舞,所有的身體圍著沸騰的篝火一遍遍地詠頌、祈禱、訴說和祈福,然后,再沿著被篝火照亮的夜空,奔向冥想中的天堂。在這些山地,神靈是無處不在的,它們不僅僅存在于火塘、山崖、泉水、草木、飛花,還沿著山轉,繞著水走,和所有人的祖先連在一起,和莊稼的生長谷物的收成連在一起。很多人也許知道云南有26個民族,但很少有人知道這些民族會有十幾個甚至幾十個支系,有多少個支系就有多少個節日,那些浩如煙海的古歌、神話和舞蹈就是這么來的。古歌猶如養分充足的種子,以最原始的方式撒播在靈性高原,每一個季節都可以繁衍出生命的歡歌。
或許,對于生活在窘迫中的人們來說,更需要也更能生長出一些神秘懸奧的意想和絕望中的力量吧。否則,真難想象,這樣的存活,該是怎樣的艱難。也正因為如此,在云南波浪一樣延綿的群山中,人們已經習慣把自己的欲望與夢想、幸福與不幸統統交給了各自心中的神靈,為了自己的谷物和牲畜,為了自己的父母、孩子以及自身的溫飽和健康,對著天空,對著大地,對著太陽和月亮,對著山神,對著水神,一遍遍地訴說和祈求,一遍遍地贊美和歌頌。這些生命的歡歌,心靈的盛宴,猶如一片寬敞的世界,承載著理想與幸福的真實存在。因此,不可避免地,我的文字總是縱橫在從雪域到熱帶叢林的世界里,總是生長著世界上最為繁盛的植物,總是浮動著我最為鐘情的民族和我最為摯愛的人物,以及我生命中那些可以言說和不可以言說的快樂和憂傷。所有這些猶如身體里長出來的果實,讓我的生命蓬勃而豐沛,輕盈而美麗。
三、少數民族文學應該表達對多元文化的尊重
以云南高原來說,由于特定的地域環境及歷史沿革,更由于世世代代生息于斯的民族既各取所信,又各自保留了本民族傳統文化中的原始宗教、民間信仰等等,因此造就了民族文化、宗教文化的多元性、民族性、地方性、擴散性和融合性等特點,民族文化的許多形式和內容都被保存了下來并交相輝映,共同構成少數民族文學中那種攝人心魄的內核:擴散的、交融的生態意識與生命氣象。
高高的山脈,茫茫的雨林,不同的人們,攜帶著不同的生活氣息,用祖先傳下來的生活方式與大自然和睦相處。在云南山地,各種宗教彼此交融,相互穿插,會看到本地原始宗教、佛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蘭教等不同派別在這里生根發芽,佛寺與教堂同立一村,同一家人有不同的信仰,壁畫上各教神靈混雜相處的場面隨處可見。人們普遍認為萬物有靈,都不可以隨意傷害,人和動物、植物從來都是同根生的兄弟,在永恒輪回的時光中,你今生是人,來世也許是蜂是花是樹,為了讓愚迷不悟的人明白這個道理,各民族都有自己與自然和神靈溝通的使者——巫師,他們是人們心靈上的王,靈魂的引路人,經歷了千年魔法的歷練,既是人神兩界的溝通者,同時也是古老文化的傳承和傳播者,他們凝聚了一代代高原民族的智慧,連同古老的祭祀活動,在漫長的自然經濟中,不僅僅成為山地民族的一種生存方式,也成為整個山地民族生存觀念的符號和象征。人的行為準則,靈魂的依附與情感的寄托都在這些活動中找到了歸宿。巫師們是英雄,也是詩人。他們歌詠祖先,歌詠神靈,歌詠日月山川,而大地則是他們永遠的詩壇,將音樂、舞蹈、宗教信仰統一融入于生活之中,是少數民族文學中最具現實意義的創作源泉。
四、少數民族文學應該表達對自然的敬重
說到生態,大家很自然地會想到日益污染的環境。而在同一片天空下,少數民族們則用自己的方式與自然和睦相處,從而寧靜地生活著,他們善于自理而又順應自然,只在心里和神默默交談,正因為意識到人與自然萬物這種唇齒相依的關系,在云南山地廣泛流傳著這樣的習俗,人們在野外勞作用餐時,總是先取少量食品祭祀諸神后人再享用,口中還不停地說:祭山神,祭水神,祭樹神,祭路神,祭萬物萬靈。即使在山上喝泉水,也要向水神討水,如果帶著食物則會取少許放進水源或出水洞旁,以表示對水神的尊敬和對水的珍視。我相信,這樣的生存智慧,一定會穿越歲月的沉重而光芒四射,使人類的生存和生活得到永久性的鼓勵。
五、少數民族文學應該表達健康的美學導向
在云南山地的集鎮上,我見過一位七十多歲的奇異的哈尼族老人,她的頭飾上不經意地插著盛開的梔子花,我驚訝地看著她女王般徑直向我走來,帶著安詳,帶著自信,滿身的露水,滿身的芬芳,滿身神秘美麗的飾器丁當作響。她不會講漢話,我無從知道她生命中曾經占據著什么、憧憬著什么和擁有著什么。不過我敢肯定,她一定是從火塘邊走來,剛剛咀嚼完包谷。她背著一只空竹籮,并不是來交易的。事實上,像所有山里人一樣,她并不熟悉交易,也不屑于買賣。她是來展示一種美,一種細致的美,一種智慧與勤勞締結的美,因此,她以一種優雅的姿態,驕傲地面對著我的鏡頭。
生命不僅在于存在,更在于表達,這是以前我沒有想到的美學入口。對于這位盛裝的老人而言,這不過是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同樣是在這個集鎮上,一位年輕的母親很自然地奶著孩子,她若無其事地掀開衣襟,用手托住那碩大豐沛的乳房,把鼓滿新鮮乳汁的乳頭塞向啼哭的孩子,小小的生命由于貼向母親破啼為笑。這樣的場景是我看到的最溫柔的一幕。這位母親手上沾著泥土,顯然剛剛來自土地。她的面前擺著一只雞籠,里面圈著三只花羽毛的母雞,旁邊放著一籃用草拴著的雞蛋。滯后農業環境中的艱難人生并沒有使她喪失那與生俱來的生活激情,她以一種禮贊生活的姿勢坐在集市上,面對這位母親,我的眼睛忽然亮了。
我由此相信,少數民族文學應該有更寬廣的表達,而所有的敬畏與努力,都將化為璀璨的精神鉆石,凝結在永恒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