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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山的話語》屬于那種可以一讀再讀的小說。這部帶有濃郁康巴文化色彩的作品,可謂具有典范的意義——它沒用書寫藏族題材時常見的所謂“魔幻現實主義”,也不再是新中國初期藏族文學中的風情展示,且越過了“藏族新小說”的技術創新探索,而是回歸到樸素清新而又別具意蘊的本土風格,可以視之為數十年來藏族小說經歷主導性話語和西方風潮洗禮之后的沉淀產物。
在這部小說中,澤仁達娃通過晚清到民國初年康巴地區的人事鋪陳,形成一種我們可以稱之為“康巴記憶”的文本。之所以說是“記憶”而非“歷史”,是因為《雪山的話語》更多是要表述一種關于地方的記憶,而不是對于既有歷史的某種改寫,盡管它在客觀上起到了這樣的效果——充實或者替換了有關康巴歷史的已有寫法。
智者、梟雄、勇士,構成雪山的精魄
康巴的這段記憶以貝祖村為中心展開,因為祖輩的仇殺而與母親隱姓埋名在此的阿絨嘎,用叔父格勒活佛的駿馬錦衣和自己的機智到毛埡草原誘拐漂亮的姑娘德吉;胸懷大志、威武能干的朗吉杰布帶領村民戰勝土匪,并殺死頭人成為新的領袖;神勇無敵的土匪美朗多青則在母親的“愛”與貢瑪土司的“恩”中歸順土司。這三個核心人物一為智者,一為梟雄,一為勇士,實際上構成了雪山的精魄。有關這樣的英雄人物形象,構成了地方記憶中最為鮮明的畫面。
這個地方記憶中充滿征戰、屠殺、陰謀、仇恨、報復,但卻并不猥瑣陰暗,因為昂揚著一種充滿野性的生命力。伴隨著必然的生與死的命運,小說在張揚一種血性。
美朗多青出場便是與兄弟二匪的決斗,勇悍異常,即便后來貢瑪土司因為感覺到他更得人心,為了自己的孩子,弄瞎了美朗多青的雙眼,并且砍去他一臂,他也沒有反抗,依然豪氣干云地大笑。而貢瑪土司本人也一樣是個硬漢,他的表哥熱德因為兒子被獵人郎加尋仇殺死,求助于他,但貢瑪土司之所以幫忙,正如他所說:“表哥,不是你的眼淚騙走了我的同情,而是郎加的兇殘激起了我的憤恨。”對于強者的欽佩拜服與對于弱者的輕視無情,是一體兩面,這是一種崇尚力量和頑強的觀念。
“貝祖村的老人和女人,肚子里淌著淚水,嘴唇卻放飛歌謠在重建家園。”這種樂觀的態度,正是在惡劣的環境中生存的根本。人們在這片土地上盡情釋放自己的生命和情感,善惡的道德判斷就不那么界限分明了。
小說中貫穿的就是這樣一種傳奇英雄的歷史觀:英雄主宰著自己和民眾的命運。
民間智慧和處世哲學
小說中,傳統的民間智慧依然顯示出久盛不衰的魅力。阿絨嘎有著藏族民間故事機智人物阿古頓巴的影子,而他誘拐德吉的過程也不難發現松贊干布派往漢地的使者祿東贊的原型。阿絨嘎可以說是民間的化身,他歷經逃亡者、獵手、銀匠、馬幫商人的角色,在每種身份中都以智慧巧妙地化解危機。在處理偷雞蛋的蛇、偷吃種子的馬雞的片段中,可以深切地體會到民間文化的精髓如何如鹽入水一樣安插在敘事中,成為自然的存在。
在茶馬驛道上,阿絨嘎的馬偷吃別人馬廄里的青草,被追打,他去處理這起糾紛時被羞辱,通過街邊樓上三個談生意人的評論展現出他的智慧:
一個商人說:“那個挨打的人不如投生女人。”坐在他身邊的商人說:“那個人每次都保證把打飛的帽子揀起來,而且穩穩地戴在頭上,他的脾氣好得可以在肚子里跳鍋莊。”坐在他倆對面的商人說:“也許他的本事比誰都大,你倆想想遭到這樣的辱打和嘲笑,他的臉色卻一點也沒變,他的內心是多么的寬廣無邊啊!”
不是魔幻,而是真實
《雪山的話語》的真正意味,顯然不僅僅是表達某種藏族風情史詩。它不是一種“藏地密碼”,而就是藏地本身;它不是魔幻現實,而就是真實。
《雪山的話語》取材于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雅江縣基俄、白孜等地,康巴倒話的思維方式和詩意的語言潛移默化地融入敘事之中。倒話是一種藏漢混合語,作為母語使用于青藏高原東部、四川西部甘孜藏族自治州雅江縣境內,又稱“雅江倒話”。倒話周邊主要是藏語,分屬藏語康方言南北兩路土語群。作為一種混合語,倒話的基本特點是詞匯成分主要來自漢語,但語法結構卻與藏語有著高度的同構關系。這就可以解釋小說中那種糅合了感傷與豪放、細膩與粗礪、柔情與剽悍的陌生化筆觸,以及需得經過延宕和反思才能獲得理解的審美效應產生的原因,它是用一種混合語在寫作,這種語言豐富了當代中文寫作樣式和情感思想表現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