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97年的《斷腕》到2013年的《青蛇》,田沁鑫的十幾部話劇中,有一半以上,屬于對經典小說或者由史料改編而成的作品,這是她成功的重要原因。以講述晚清名妓賽金花之傳奇一生的《風華絕代》雖然也屬于其中的一部,但所反映出的創作問題,又很值得我們深思——
田沁鑫的傳奇劇《風華絕代》自2012年于各大劇場上演以來,已經歷經百余場。在商業上,該劇無疑是成功的,盡管這種成功的效應,多半來自主演 劉曉慶的個人魅力,也正因此,該劇上演后,褒貶不一,但歸結起來大都集中在“一流演員,二流導演,三流劇作”上,可謂一針見血。自1997年的《斷腕》到 2013年的《青蛇》,田沁鑫的十幾部話劇中,有一半以上屬于對經典小說或者由史料改編而成的作品,這是她成功的重要原因。而以講述晚清名妓賽金花之傳奇 一生的《風華絕代》,顯然也屬于其中的一部。但為什么會產生差異如此大的評價呢?
對主演及商業宣傳的過度依賴,導致劇作創作用力過少
從筆者收集到的資料及所做的相關觀眾調查顯示,《風華絕代》的觀眾群體中,有一半多為劉曉慶的粉絲,尤其以女性觀眾為主。在該劇的商業宣傳中, 制作方提及到的三個看點,一是以田沁鑫為首的兩岸三地強大制作團隊,二是劉曉慶與該劇人物經歷契合的傳奇人生,三是晚清名妓賽金花真真假假的傳奇野史。惟 獨對于劇作本身的魅力,及其像《生死場》等劇一樣給觀眾帶來的內心震動效應,沒有提及。田沁鑫曾經說:“作為一名導演,不能盲目迎合觀眾。”又說:“我堅 持表達有戲劇品質的作品,我做《生死場》《趙氏孤兒》《四世同堂》等戲劇,其實創作理念一直就是一個——做能給世界人看的作品。”而從《風華絕代》的制作 緣起看,該劇卻恰恰摒棄了導演一貫堅持的戲劇品質,并迎合了觀眾對于名角名人的八卦好奇之心。劉曉慶認為,賽金花這個角色與自己的個性有很多相似之處:熱 情、好強、不畏人言、敢說敢做。而宣傳中也著重強調了劉曉慶與賽金花相似的大起大落及豐富情愛經歷。這些作為宣傳手段,本也無可厚非,但卻導致在實際演出 中,劉曉慶的個人魅力壓過了其他角色的光環,使得其他角色、服裝、舞美、燈光、音樂都不遺余力地在為主角一個人服務。讓劇作最終呈現出一種熱鬧、華麗、大 制作卻內容空洞、情節拖沓、臺詞煩瑣的大雜燴面貌。
有觀眾評價說,《風華絕代》就是劉曉慶一個人的戲劇,系裁縫般為她一個人量身打造的劇作。該劇創作初始,便已經定好了主演劉曉慶,田沁鑫在整個 創作過程中,也無疑太想突出劉曉慶這樣一個風華絕代、光芒四射的明星演員,她認為:“中國女演員中很少有像劉曉慶這樣有著這么深厚這么豐富人生閱歷的,由 傳奇人物來扮演傳奇人物,再合適不過。”所以在整個劇作的創作過程中,便受此“干擾”,過度注重了賽金花作為大使夫人會操多國語言、開書寓自立謀生、為救 國而會見瓦德西的傳奇經歷,并有將所有大事件都匯集于賽金花一身的傾向,最終導致忽視了劇作的內涵、細節、精神品質,創作出了一部熱鬧華麗但空洞貧乏的 《風華絕代》。
對小說《孽海花》模仿借鑒的偏差,導致有其形無其實
《風華絕代》的創作中,無疑借鑒了曾樸所著的晚清知名譴責小說《孽海花》的結構及其內容。此部小說以晚清狀元洪鈞和名妓賽金花的婚姻生活故事為 情節主線,將清末30年間重要歷史事件的側影及相關奇聞逸事,加以剪裁提煉,熔鑄成篇。小說采用“珠花”似的結構,“從中心干部一層一層的(地)推展出各 種形象來,互相連結,開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這種結構方式,相比起《儒林外史》等直線型結構,頗具獨創性,使得作品邏輯更為緊湊。《孽海花》從賽金花與 狀元洪鈞相識時寫起,到洪鈞被其活活氣死,而賽金花因向往自由脫離家庭去上海開設書寓結束,中間勾連起中外各大歷史事件。
《風華絕代》則接著《孽海花》的故事,從賽金花在上海開設書寓開始,到出獄后人生蕭條風光不再、嫁給藍顏知己魏斯炅結束。因田沁鑫側重于表現賽 金花獨立大膽、義氣熱情、不畏人言等自由個性,所以在材料上結合《孽海花》對賽金花生平的介紹,選取了賽金花離開洪鈞家后的生活經歷。但材料雖然不同,結 構卻照搬了《孽海花》的創作,將八國聯軍進京、慈禧西逃、李鴻章求見、同八國聯軍統帥瓦德西交涉、《孽海花》出版等或真實或傳說的真假事件,借助賽金花這 一個人物,串聯在一起。只是田沁鑫模仿到了《孽海花》的形式,卻忽略了其能成功最重要的因素,是借助事件刻畫出了一系列生動形象、活靈活現的典型人物,而 不只是像《風華絕代》那樣,各色人物和各類事件走馬觀花般一一上場,但除了主角賽金花,沒有一個能夠讓觀眾迅速記住他們的性格特征甚至名字。
在《孽海花》中,曾樸將賽金花塑造成一個聰明乖巧、善解人意又機敏老辣、富有手腕的“放誕美人”的形象,在隨丈夫出使歐洲各國時,能操外語的 她,遠遠蓋過了其夫的風頭,而在回國后,依然如浮花浪蕊般追求情欲,并在丈夫死去后,自主決定命運,離開家庭,利用上海名流的關系,開設書寓。曾樸筆下的 賽金花,更符合歷史史詩中的真實人物,他深入到了靈肉合一的人性層面,讓一個大膽自由、帶有舊時女性弱點但又放蕩不羈、深陷情欲物欲孽海不能自拔的賽金 花,呼之欲出,抵達讀者面前。
而《風華絕代》中的賽金花,有真實人物的風情萬種、傳奇經歷,卻并無她的神韻風采,或者說寫出了其身體,但沒有為其注入靈魂,導致長達3個小時 的時間里,觀眾只看到劉曉慶賣力地周旋于各個大人物之間,時而風情說笑,時而撒潑耍賴,時而義正辭嚴,卻無法隨其深入到賽金花這一本質上的 悲劇人物的內心世界,看到她在歷史沉浮中,為自身命運而抗爭或者流連于各個男人之間時,其實充滿了無奈不甘和破釜沉舟般的無助與痛苦,她表面上彰顯出的對 于命運的不屈服,在其凄涼的晚景映襯中,更顯出人物的悲劇本質。田沁鑫在最后一幕,拖沓地點出了賽金花的落魄結局,但卻用大團圓的結局,又迅速消解了這種 命運的悲劇。
對傳奇劇定位與實際創作的偏差,導致熱鬧調侃多于內涵表達
在談到《風華絕代》作為傳奇劇的定位時,田沁鑫說:“按照莎士比亞傳奇劇的定義:1.偶然、巧合浪漫的傳奇故事;2.空想性質的樂觀精神,表達 寬恕、和解等主題;3.悲劇情節發展進程中的喜劇轉向。這是我們創作該劇的基本概念和努力方向。”田沁鑫對于傳奇劇的把握,無疑非常精準,只是,涉及到具 體的創作,卻并未將這些原則在劇作中一一展開或者實踐。從以往的創作來看,田沁鑫擅長悲劇表達,無論是《斷腕》《生死場》《趙氏孤兒》,還是《四世同堂》 《紅玫瑰與白玫瑰》《青蛇》等劇作,即便形式上有幽默元素,但人物的悲劇性本質,卻并沒有改變。尤其她擅長表現女性命運的悲劇性。而該劇卻因其必須具備的 偶然、巧合、浪漫、空想、喜劇等因素,讓擅長表達悲劇的田沁鑫,明顯有些力不從心。
對比傳奇劇的定義可以看出,《風華絕代》具備了偶然、巧合、浪漫的傳奇故事,如賽金花書寓開張之日,各方名流前來祝賀,賽金花得以結識榮祿、盛 宣懷、革命黨人魏斯炅等人,而皇儲大阿哥突然降臨,命其不要玷污其師洪鈞聲譽,同時賽金花對藍顏知己魏斯炅留學日本的資助,也在同一天內一起發生。及至后 來賽金花受李鴻章之托,救下北京城,也皆具備巧合性。賽金花本人對男性的周旋討好,其實是對個人命運樂觀精神的表達,但該劇注重了這一點,卻忽略了在其樂 觀個性掩蓋下,因其悲劇命運,而對寬恕、和解等主題的彰顯。作為逆時代潮流而上、張揚情感自由的賽金花,她的種種心機、對男人的利用、對機會的攫取、對物 質的欲望,無疑是作為個體的人,毫無自覺的悲劇命運的體現,在時代的洪流中,賽金花并非自覺地在尋找自由,她只是一個個性張揚的個體,抓住了時代可以利用 的節點,她的精神與靈魂,其實還套著舊時代的枷鎖,而且她無意打破這種束縛。該劇顯然沒有表現出人物的這一悲劇性,也更談不上對其寬恕或者讓其在抗爭中, 達成對命運的和解。
至于“悲劇情節”,劇作更少涉獵,田沁鑫甚至有意棄掉了賽金花晚年凄苦的材料,只擷取了能夠讓賽金花具備現代女性獨立精神氣質的史料,即便是對 于賽金花入獄的情節,也是借助于小報記者的講述來簡單完成的。出獄后與藍顏知己的幸福婚禮,雖然算得上喜劇,但卻因沒有前期的悲劇情節發展的鋪墊,而缺乏 對觀眾心靈的震動。甚至為了表現喜劇性,田沁鑫用人物嘴里穿越般蹦出的GDP、CPI、hold住等現代詞匯,插科打諢,調節氣氛。但這些新鮮詞語的運 用,反而因為時代相距太遠的原因,讓觀眾產生滑稽調侃而非喜劇之感。田沁鑫借助賽金花的口,說出如下豪邁言辭:“我紅極一時,即便是人生大起大落,也擋不 住我的光芒,一代新女性的光芒!”這句話有昭示創作主題、回應題目《風華絕代》的意圖,但同時也讓賽金花這一形象,在流水賬般的歷史史實中,因內涵不足, 氣血虛弱,而有被刻意拔高了的人為痕跡。
由此可見,《風華絕代》被觀眾歸入“三流劇作”,并非批評過度。相比田沁鑫其他無論誰做主演,都因劇作成功而依然能夠在舞臺上大放光彩的作品, 精氣神不足的《風華絕代》,如果脫離開劉曉慶,很難說還能達到現在商業上的成功。而一個不能將生命延續下去的作品,它曇花一現般的成功模式,也值得創作者 尤其是以戲劇品質為個人追求的導演田沁鑫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