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王躍文的中篇小說《漫水》(《文學界·湖南文學》2012年1期),我的第一感覺是講述的是兩位鄉村老人半個多世紀若有若無(或曰心照不宣)的愛情故事。初解放時,漫水青年有慧從城里帶回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做了老婆,成了慧阿娘。有慧的堂弟,同是青年的有余第一眼就喜歡上她了——幾十年來,他一直記得她來漫水的那天是什么日子。這個慧阿娘雖然是一個無家可歸走投無路的妓女,但她識文斷字,與大老粗有慧幾乎沒有共同語言交流,而與有余頗有些心有靈犀。兩人惺惺相惜,但囿于宗族觀念與人格力量,兩人卻并無出格之舉,直至老死。小說把主要筆墨集中于兩位老人老年之后的生活境況里,描述他們晚年生活的點點滴滴,相依相伴,心事口角,特別是作者一直在繪聲繪色地描寫有余割千年屋,在這種死亡陰影的籠罩下,顯得格外沉重和悲情。
若把《漫水》僅僅只看成是一個黃昏戀的愛情故事,看成一對老人坎坎坷坷的人生經歷,或者看成對生命、死亡的反思和覺悟,我覺得那就未免有些小瞧了王躍文在這部作品里的文學野心了。恰恰相反,兩位老人的情感雖是小說的主線,《漫水》卻是一部關于鄉村的全景式的小說。通篇讀下來,如徐徐展開一卷畫軸一樣,湘西溆水流域的山川地貌、風土人情,民風民俗撲面而來,說《漫水》是一幅溆水《清明上河圖》一點也不為過;而且它也是一部史詩性的作品,時間跨度長達半個多世紀,解放初,土改,反右,四清,文革,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幾乎每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都涉及到了,是一部完整的共和國歷史在漫水這個小小村落的重現。作者在敘述時也很講究技巧,以當下為切入點,時而回溯兩位老人的一生經歷,時而又回到現實描繪兩位老人的晚年生活,從而帶出漫水半個多世紀的歷史,也帶出了一大堆形形色色的人物,如“綠干部”,他不僅是一個小說人物,也是一個歷史符號。
我讀《漫水》,最大的感受可以用司馬長風在《中國新文學史》中對《邊城》的一句概括:“平凡的人物,平凡的夢,平凡的坎坷,可是卻表現了不平凡的美”。我覺得《漫水》跟《邊城》一樣表現的無疑也是人情美和人性美。《邊城》寫的是一對年輕人的凄美的愛情,《漫水》寫的是一對老年人的沉重的愛情,只不過后者的愛情卻一直沒有真正表達出來,而是隨著慧娘的死亡深埋入塵土。因此后者的愛,更堅韌,更蒼涼。但一樣的是,主人公的心靈都是如同湘西大山里的溪水般透明、清澈。小說的兩個主人公有余和慧娘娘,都是典型的農民形象,他們都勤勞、善良、有正義感,有責任心,有余與一般的鄉村農民相比,更心靈手巧,他不僅會多種手藝,還粗通音律,而慧娘娘簡直就是菩薩的化身,漫水的人都是她接生出世,而無一閃失,她做赤腳醫生,救人無數,她還妝尸——她把漫水所有的人從生到死一下子管到底了……
這點讀后感只是一些粗略的感受,若要全面地解讀《漫水》,可以從老年人的婚戀角度,也可以從鄉村的宗族文化角度,更可以從小說里主要幾個人物的性格、命運,甚至是溆水流域的民俗學等等方面去解讀,不管哪一個角度都可以做一個大評論。但我一直感覺王躍文的這個小說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漫水》里那根多次出現的龍頭杠無疑象征著千年相承的民族(到具體的鄉村就是宗族)文化,那根龍頭杠最后被強坨伙同外人盜走了,是否象征著我們民族(或者宗族)文化被外來文化的侵蝕、沖擊得難以為繼?它還能找回來嗎?有余可以重雕龍頭杠,但那傳承千年的文化,已經異化和變形應是不爭的事實了。
最后說一點我感覺不足的地方:一、我覺得《漫水》的歷史感太虛了一點,很多歷史大事件都是一筆帶過,沒有劇烈的沖突,也沒有豐富的特定時期的人物內心變化,顯得不夠厚重;二,我覺得中間有兩節太瑣碎了一些,譬如關于樅菌的描寫和對話,反復出現了多次,還可精練一些。總的來說,我覺得《漫水》是一部很牛B的鄉土小說,王躍文在微博上說這個小說的名字也是他出生的村子的名字,對他有特殊的意義。由此看來,《漫水》不僅是官場小說大佬級作家王躍文的一次華麗轉身,同是也是給生養他的村莊一份特殊的獻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