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以寫作“政治文化小說”見長的王躍文先生已名滿天下,他的耿直,他的深刻,他的白描功夫,他的敘事功力,都曾經有過出彩的表現。如今,躍文先生雖然已走出故鄉多年,但居于都市的王躍文,本質上還是個農民,懷想故鄉,留戀鄉土是他不朽的人生夢幻。
作為一名小說家,他的思想,他的意念,他的情感等,卻似乎還不曾走出湘西這塊貧瘠落后,然而神秘秀美的故鄉土地,懷著對這位同代作家的崇敬,我兩次研讀了他新近發表的中篇鄉土小說《漫水》,深覺其如陳年老酒,韻味悠長。
作家具有豐富的鄉村生活經歷,那些對于風土人情的仿真描繪,那些對于政治風云的穿插演繹,無不顯示出作家深厚的寫實功底;小說的創作方法亦頗顯新穎,時空交錯的敘事方式,輔之以神秘的民俗和融注近乎魔幻的秘方起源的傳說,顯得張弛有致、耐人尋味。
小說是通過人物形象來表現思想主題的。《漫水》塑造的有名有姓的人物有十幾個,每一個都有鮮明的個性特征,他們在漫水這塊古老的土地上勞動和生活。小說展現漫水世俗社會的眾生相,筆涉鄉村底層的平民世界,抒寫普通人、小人物的生活與生存,體現出一種深刻的平民意識。
二
小說通常是通過人物形象來實現其價值和效能的,也是通過人物形象來傳達作家思想的。透過中外文學的歷史,我們不難發現,當文學的煙云散去以后,最終留在人民記憶中的恐怕就只有人物形象了。非常可喜的是,《漫水》刻畫了一群具有鮮明個性的人物形象。他們中既有聰明能干正直無私的農民典型形象余公公,也有心胸狹小,言行粗俗的綠干部;既有端莊賢淑、任勞任怨、忍辱負重的女性如余娘娘等,也有“討死萬人嫌”的鄉村野婦秋玉婆等等。此外,還有“綠干部”的阿娘“小劉”、鐵炮、強坨等人,雖只是白描鉤畫,卻各有特點,令人難忘。
在《漫水》中作家著力刻畫了有余與有慧阿娘兩位鄉村倫理的典型形象,通過他們漫長的一生,書寫他們日常的生活狀態,表現他們最樸實的情感心理。
有余很聰慧、很能干。“木屋的瓦檐微微翹起,像老鷹剛落地的樣子。屋脊兩頭像鳥嘴朝天的尖兒,就是漫水人說的瓦角。瓦角扳得這么好看,那瓦匠必是個靈空人。”“扳得這么好瓦角的瓦匠,就是這屋子的主人,余公公。”
有余熱愛生活,富有生活情趣,屋邊的菜園種滿各種花木。他內心堅韌,精神充實,性格幽默,說話風趣。在兒子遠離、老伴故去的孤獨歲月里,他與黑狗為伴,與山林為伍,將一個人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余公公上山摘菜時,黑狗撒嬌跟隨。余公公逗黑狗:“你要是變個人,肯定是個狐貍精!”“崽都生不出來了,還這么瘋,不怕丑啊!”
有余富有正義感,而且有膽有識,不懼權威。當他聽說有人在背后說“有慧阿娘是堂板行出來”的時候,特別是那位下放干部——綠干部在夸夸其談與人擺龍門陣,說什么“婊子”、“妓院”正起勁時,有余毅然打斷:“哪個畜生在放屁?”面對”綠干部說:“你是個男人,講話就要像個男人!你那天問人家,哪個是畜生。我今日告訴你,背后講人家妻室兒女,就是畜生!難怪人家背后喊你綠干部!”搞得綠干部狼狽不堪。當綠干部還嘴硬時,他扛起鋤頭就要打人。并指著綠干部說:“不要以為你屁股上挎把槍哪個就怕你了!我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爛鐵!告訴你。漫水沒有不干不凈的女人!你要是亂說,我把你嘴巴撕齊耳朵邊!”
有余為人處事有分寸、有策略。當有慧對他說:“昨天夜里老子打了綠干部一餐!”時,他愒(kai)著了,并告誡有慧說:“老弟,男子漢,明人不做暗事,。她嘴巴不干凈,你堂堂正正找他。夜里撲黑,不算本事!”“慧老弟,這話到這里打止。聽說縣里來人查案子,說漫水有壞人,想殺害干部。抓到了,要坐牢的!你千萬莫到外頭去吹牛!”
有余心中有愛,心思細密。他有次與有慧喝酒,說:“老弟,你一世只做對一樁事,就是把老弟母引進屋了。她是個好女人家!你樣樣聽她的,跟她學,你會家業興旺!”有慧搖頭嘆氣:“我人蠢,沒有她心上靈空。聽你吹笛子,我是個木的,她聽得有味,手不聽話就輕輕拍起來了。”有余說:“老弟,你莫講了,我再不吹弟子了,好嗎?”從那以后,有余多年沒有吹過弟子。
是的。他對自己老伴的愛,對有慧和有慧阿娘的愛,對鄉親的愛,是那么坦誠、自然、大方、細膩!有慧和有慧阿娘自己都記不起的結婚紀念日,他在心中記得牢牢的!而且熱情張羅一桌好飯菜,替他們過“金婚紀念日”,感動得有慧和有慧阿娘心里軟綿綿的。有慧走了,沒割好老屋,他又慷慨把自己的老屋送給有慧。如此俠義心腸,怎不震撼人心!
老伴走了,有慧也走了,四個老人只剩有余與有慧阿娘一對。有慧阿娘悄悄給有余做好了壽衣壽褲壽被,沒對有余講,有余卻猜得到。有余也不聲不響給有慧阿娘割起了老屋,有余也不明說,有慧阿娘也想得到。有余在自己家里吹笛子,有慧阿娘在自己家里聽見,就會不自覺地打起節拍。這樣心有靈犀的一對老人,讀者是希望他倆真正結合的。然而作家的安排卻超出世俗范疇,最后讓有余為有慧阿娘“妝尸”。當看到有余為逝去的有慧阿娘洗熱水澡時,讀者內心溫暖無比!
有余的正直聰慧、豪俠仗義、堅韌剛強,維護了中國的鄉村的道義與正氣,讓中國農村的淳樸、溫婉的倫理道德秩序得以綿延不絕、世代相傳!
三
有慧阿娘出身十分卑微,是當年關閉妓院后無家可歸的一名風塵女子,被有慧帶到漫水后,就成了一個漫水人。她不知道自己娘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姓什么。丈夫叫有慧,同輩人叫她有慧阿娘,輩分小的叫她慧娘娘。也許是天性使然,也許是漫水淳樸的民風使然,有慧阿娘在漫水生活了幾十年,行善了幾十年。她的善,不受政治風向的影響,也不看對方的貧富老少善惡。她的善,就像陽光一樣,普照漫水的每一位鄉民。她的善,與她的生命同在!
因為有慧阿娘識些字,又知道很多事,到漫水后,先是學會了接生。漫水的伢兒大都是她接的生。有一年,漫水替人妝尸的人死了,在大家愁眉不展時,有慧阿娘說:“我來吧。”從此,有慧阿娘干起了妝尸的事情,無論男女,她都洗。從不收費。一次,有慧在外面被人笑話,回來同她吵架,說她不該給別人妝尸,問她得什么好處。有慧阿娘反問:
“做事都要有好處嗎?日頭照到地上,日頭有什么好處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處呢?”
這幾句問話,問得有慧支支吾吾答不出來。這是多么樸素的善良啊!
秋玉婆是個愛講閑話的婦女,曾經多次說慧娘娘和余公公的冤枉話,傷害到有慧阿娘的名譽。可是她死了,有慧阿娘一點也不計較,依然去給她妝尸。
有慧阿娘的善是大善!這樣的大善在有慧阿娘身上體現出來,讓我們看到有慧阿娘的靈魂通體透亮。還有一段話可以作證:
“‘哪個開你的玩笑,告訴我!哪天他死了,我不給他妝尸就是了!’說過這話,有慧阿娘很后悔。這話太毒了。”
有慧阿娘的善,善到不敢踩死一只螞蟻,不敢拍死一只蚊子。即使不小心講出一句自認為比較毒的話,也連忙后悔不迭。
有慧阿娘的善行,還在于對美好人格的堅守。不難看出,《漫水》中的有慧是個粗人,跟有余相比,不僅粗,而且笨。有慧和有慧阿娘兩個人顯然存在很大的差距,但有慧阿娘絕不會因為倆人的這點差距而嫌棄他。因為在慧阿娘的心中,有慧也是個大善人:“我一世跟著他,值得!他人是生得蠢,手腳也不勤快。他不打我,不罵我,不嫌我。跟他五十年,手指頭都沒有在我頭上動過。”
就這樣,《漫水》抒寫了一曲溫婉醇厚的愛情。這有慧阿娘,真正是善良的化身。她的出現與存在,使《漫水》具備了高貴的品性!
眾所周知,中國農民的傳統心理是農耕文化的產物,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農民傳統文化心理經歷了儒家文化和佛道思想的同化與滲透,最終形成了一個相對穩定的系統。建國以后的歷次政治運動并沒有從根本上動搖農民傳統文化心理的內在基石。改革開放以后,新的經濟觀念刺激了農民新的價值觀念的出現,商品經濟的日益滲透,使農民傳統的道德規范受到了挑戰。守望心靈的純凈,呵護美好的人性,是當下農村社會面臨的重要課題,《漫水》在這方面作了非常寶貴的探索。有余老公公是小說著力刻畫的又一個典型人物。他聰慧善良,淳樸真誠,勤勞能干,簡直是漫水村的一個“完人”。
回顧中國鄉土文學的發展歷程,我們可以發現大致具有兩種基本的創作走向,一是以沈從文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走向,一是以魯迅為代表的現實主義走向。前者以理想化的筆觸,對鄉村社會進行詩意化的描繪,側重于對農民淳樸、善良等優美品質的表現;后者則在對鄉村社會表示同情、悲憫、憂患的基礎上,側重以理性的眼光展示鄉村的野蠻與丑陋,發掘農民的劣根性。然而在《漫水》這部小說里,作家對故園那片地域鄉土的理想化的描繪和優美人性的歌頌,透示出同類鄉村題材小說所沒有的人性深度和理性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