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初,《湖南文學》(2012年第1期)發表了王躍文最新的中篇小說《漫水》,隨后這篇小說即被《小說月報》(2012年第4期)、《中篇小說選刊》(2012年第3期)選載。王躍文的這篇小說,無論就它的背景表現、情節鋪排、人物塑造,還是它的語言格調、結構,都顯現出作家對以前創作路向的一種超越和突破。在我看來,如果說王躍文以前的大部分作品,通過一個個特殊場域人們的活動,顯示出人性的某種墮落和異化,那么,《漫水》卻通過一個充滿溫情和靜穆的鄉土世界的建構,張揚了一種健康人性之美,讓人讀后,產生無限的溫暖和感動。如果把這篇小說所揭示的文化底蘊,放到20世紀以來中國文化再造的思想史脈絡去考量,更會讓我們對這篇小說所引發的文化意義有著更深廣的思索。
一
“漫水”是一個山村的名字。村子山環水繞,“村子東邊的山很遠,隔著溆水河,望過去是青灰色的輪廓;南邊的山越往南越高,某個山洞流出一股清泉,那是溆水的正源;北邊看得見的山很平緩,溆水流過那里大片的橘園,橘園邊上就是縣城;西邊的山離村子近,山里埋著漫水人的祖宗。墳包都在山的深處,那地方叫太平垴。”鄉下人沒有多少文化,地理的局限也就是他們視域的局限。但漫水人因為有溆水,水的流動,水的靈氣,自會激發出漫水人的想象:
溆水要流到東海去,東海在日頭出來的地方。溆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長江,長江流到東海。山千重,水百渡,很遠很遠。說近也近,溆水邊有座鹿鳴山,山下有個蛤蟆潭,潭底有個無底洞,無底洞直通東海龍宮,鉆個猛子就到了。蛤蟆潭在溆水東岸,西岸是平緩沙灘,河水由淺而深。水至最深處,就是蛤蟆潭。很久以前,東岸有個姑娘,很孝順,很漂亮。有一天,姑娘蹲在蛤蟆潭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青石板突然變成烏龜,馱著姑娘沉到水里去了。姑娘被帶到東海龍宮,做了千年不老的龍王娘娘。青石板原是烏龜變的,烏龜原是龍王老兒打發來的。
在漫水人的世界想象中,也包涵著他們樸素的人生價值觀,傳說中的那位孝順、美麗姑娘,她不應該在人間受苦,應該配享富貴的待遇。因為地理的優勢,漫水人“只把日子過得像閑云”。“上善若水”,山水的滋養,養成了漫水人認命的性情,遇著爭強斗氣的,有人會勸:“你爭贏了又算老幾?都要到太平垴去的!”人想想太平垴,有氣也沒氣了。漫水人立身處世有自己的規矩,“有人發現自家甘蔗或橘子被偷了,多會叫罵幾句,哪個也不會當真。哪家都是養兒養女的,哪有不調皮的!”
漫水人對生命體驗有一種非常矛盾的態度,他們有時很敬畏生命,在民俗中列了許多禁忌:例如規定一個村子只準有一個龍頭杠。窮愁無路的強坨受城里人蠱惑,準備把村里那副不知傳了多少代的龍頭杠賣掉,當別人指責他時,他說愿意賠十副龍頭杠,馬上犯了眾怒,“都罵他說的不是人話”。還有老人出殯時棺材不能落地,落地會對后人不利:強坨正是懾于這種習俗權威,在送母親歸山的路上被迫承認自己與人合伙偷了龍頭杠。他們有時又對人的生死很達觀:“鄉下人只要場合對勁,拿生死大事開玩笑,沒人生氣。”人之生養,順應自然,生命消逝,也是回歸自然:“人過世了,得用龍頭杠抬到山上去。孝男孝女們身著白色喪服,又拿連綿十幾丈的白布圍成船形,拉起十六人抬著的靈棺慢慢前行。已行過了水陸道場,孝子們拉著龍船把亡人超度到極樂世界去。”在年復一年的生命輪回的觀察中,鄉民發現,人的生命同大自然中的其他生命其實是相對應的,“蟲老一日,人老一年。”
“漫水”的世界,是充滿詩情畫意的風景與亙古如斯的風俗民情的交織,這幅畫面上,傳達的是人與自然的和諧,人與社會的和諧,這是一個現代文明沖擊下似乎早已淡出人們記憶的鄉土世界。
二
人是自然中人,又是社會中人。鄉村世界,往往以血緣為紐帶,結族而居。一宗族就是一山村,一山村就是一小社會。以血緣為紐帶的鄉村世界,其秩序和倫理自有其特點:長幼有序,男女有別。鄉村世界的秩序和倫理,既通過世代相傳的民俗得以維持,也往往通過村里能力強、輩分高的長者來體現。《漫水》就集中塑造了這么兩個輩分高的能人,一個是余公公,一個是慧娘娘。
余公公雖沒讀過多少書,但在漫水,他可是“樣樣在行的匠人”,“農活也是無所不精。”余公公不但能干,而且也是一個追求生活品味的人:別人家是屋前屋后種菜,他卻是屋前屋后種花,菜園卻開到對面的山坡;勞動之余,有事無事就吹幾聲笛子。余公公養的兒女也很爭氣,兩個兒子,一個去了美國,一個去了德國,女兒也遠嫁香港。逢年過節,雖然兒女不在家,縣里來看他的人卻不少,這個時候余公公的家門口,總是停滿了小車。在漫水人眼里,余公公是個富貴雙全的人物,漫水人都很尊敬余公公。
余公公是鄉間秩序的維護者。鄉間的精神文化很貧乏,鄉人有事無事就把男女那點事拿來當生活的調料。懶惰的有慧從縣城領回了一個漂亮的女人,這讓漫水的一些閑人很是興奮,甚至這個話題還吸引了從縣里來蹲點的干部。當縣里來的那位“綠干部”跟閑人賣弄他那一套粗俗的“見識”時,余公公對他疾言厲色:“你是個男人,講話就要像個男人!你那天問人家,哪個是畜生。我今日告訴你,背后講人家妻室兒女,就是畜生!難怪人家背后喊你綠干部!”當綠干部反駁他時,他“扛起鋤頭就要打人。” 并說:“不要以為你屁股上挎把槍哪個就怕你了!我們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爛鐵!告訴你,漫水沒有不干不凈的女人!你要是亂說,我把你嘴巴撕齊耳朵邊!”當秋玉婆當著余公公的面譏嘲下來改造的女干部小劉時,余公公馬上正告她:“好鑼不要重敲,好鼓不經重錘!高人莫攀,矮人莫踩!”強坨準備賣掉村里的龍頭杠,余公公聞訊“把強坨屋門拍得山響”,當強坨辯解犯了禁忌,他“揚起手就要打人”。對于綠干部每次蹲點所搞的運動,余公公是有自己看法的,“漫水沒有壞人!”“漫水老老少少兩千多人,我個個都曉得。討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壞的人沒有。整人,都是跟你們學的。過去,漫水也有整人的,那叫整家法。有那忤逆不孝的,關到祠堂籠子里,籠子外放一根竹條子,哪個都可以去打他的屁股。我長到這么大,只聽見過去整過一回家法。你們蹲點蹲來蹲去,整過多少人?”“土改時是最紅的人,過去忤逆不孝的人,到你們手上成了寶貝!”他直言不諱地批評綠干部的無知:“我講了那么多話,你只曉得問一句,地富反壞右!你官上不去,阿娘犯錯誤,都怪你自己!”“你升不了官,只怕就是你早年做過綠林。綠林就是壞人?未必!你承認自己是壞人嗎?漫水往南六十里大山沖里,過去也有綠林,逢趕場的日子,就在那里關羊。攔住的人,交錢就放人。實在沒錢,也不害你。其實他們都是窮人。日子苦,窮人搞窮人。”
余公公在漫水的威信除了他的能干,還源于他有一顆仁恕之心:有慧是余公公已出了五服的遠房兄弟,死時沒有老屋(棺材),余公公毅然獻出自己的樟木老屋,后來還替有慧的遺孀慧娘娘割了一副老屋。漫水有名的嚼舌婦秋玉婆,背后曾搬弄過余公公和慧娘娘的是非,她死時沒有老屋,余公公二話沒說就鋸了自己屋里的木料,通宵給她割老屋。余公公又是一個恪守人倫的人,當余公公從有慧口中得知自己吹笛子曾引起慧娘娘“手忍不住打拍子”時,他內心非常不安,“從那以后,有余多年沒有吹過笛子。夜里沒事,他是想吹笛子的。怕有慧阿娘聽見,就忍了好多年。”
“一陰一陽之謂道”,鄉土世界的秩序和倫理,除了需要余公公這樣仁勇兼備的男性長者維護,也離不開溫柔善良女性的幫襯。慧娘娘也是漫水的一個能人。她雖出生堂板行,但人漂亮,心又靈空,且認得字。“從良的婊子賽仙女”,慧娘娘自從跟了有慧之后,著實也做了幾件讓漫水人大開眼界的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是糾正了來漫水蹲點的北方干部在讀報紙時把鴨綠江的“綠”字念成“綠色”的“綠”的錯誤,害得這位北方干部在漫水得了一個“綠干部”的外號。第二件事是慧娘娘懷孕待產那年,漫水的接生婆死了,慧娘娘自己給自己接了生;剛出月子的她,上街買了接生醫生專用的剪刀和紗布,不久就用這些給余娘娘順利接了生,當別人問她怎么曉得這些事時,她只淡淡地回答說“想都想得到”。就這樣慧娘娘成了漫水的接生婆,被漫水人推舉上去學赤腳醫生。第三件事就是,一個妝尸老人死了,由于是慧娘娘守著老人落氣的,在一時找不到妝尸人的情況下,慧娘娘給老人妝了尸身。“從那天起,漫水人不論來到這世上,還是離開這世上,都從慧娘娘手上過。”慧娘娘似乎就掌管著漫水人生命的輪回。慧娘娘干的這些事情,有些讓她的丈夫自豪,但有些卻讓他窩火。當一些嘴巴討嫌的人拿慧娘娘妝尸這件事開有慧玩笑的時候,有慧就問老婆:“你看病有工分,接生還有碗甜酒喝,妝尸得什么呢?”慧娘娘是這樣回答的:“做事都要有好處嗎?日頭照在地上,日頭有什么好處呢?雨落在地上,雨有什么好處呢?”在慧娘娘看來,這些都是自然而然的。由于慧娘娘人好,有文化,連縣里犯錯誤的女干部也安排在她家里接受改造。慧娘娘沒有女兒,但她老去時,“哭喪的人還很多,圍著慧娘娘哭的都是受過她恩的女人。”出殯那天,“山頂飄起了七彩祥云,火紅的飛龍駕起慧娘娘,好像慢慢地升上天。”
慧娘娘是個知恩圖報、隨遇而安的女人。她是從堂板行“解放”出來的,有慧收留了她,從此便死心塌地跟了有慧。慧娘娘常對余公公說:“我搭幫你慧老弟人好,要不我不曉得在哪里落難。”“我一世跟他,值得!他人是生得蠢,手腳也不勤快。他不打我,不罵我,不嫌我。跟他五十年,手指頭都沒有在我頭上動過。”也正是因為這樣,雖然她跟余公公談得來,在余公公吹笛時也能打著拍子回應;在兩人的老伴分別逝后,兩人常坐在太陽底下一起懶洋洋地閑聊,但直到死,她都沒有跟余公公走在一起。
三
“禮失求諸野”,從中國現代文化建構的意義上而言,經過一百多年的社會變革和文化激蕩,傳統的意識形態業已分崩離析,重新確立的意識形態又幾經波折,尚未成熟。我們當下正在遭受著市場化、商品化帶來的諸多困擾:我們一方面追求著物質的豐盈,把經濟指標作為衡量人和物價值的重要參數;一方面我們又不得不自食片面追求物質“進步”的苦果,我們的耳邊警鐘頻頻:食品、交通、住房等已不安全;我們的正常的人倫已遭遇挑戰……也許,《漫水》的世界就是作家在面對現代化帶來的種種精神危機時的一種尋找和確認?“偉大的小說家們都有一個自己的世界,人們可以從中看出這一世界和經驗世界的部分重合,但是從它的自我連貫的可理解性來說,它又是一個與經驗世界不同的獨特的世界。”[①]《漫水》的世界風景秀麗,民俗醇美,它應該是小說家創作精神返鄉的一種宣示。“文學是‘人學’”,文學創作的價值就是它的審美性,文學的審美性要求作家透過現實人生世相的描寫傳達出超越人生世相的價值和意義。在這個意義上說,《漫水》標識了作家近些年對人性刻畫與傳達的一種重新定位和思考。這一思考,與20世紀以來中國作家一直在努力的“中國文化重造”的目標是相銜接的,無論是魯迅對中國國民劣根性的批判,還是沈從文在“邊城世界”對原始健康人性的展現,殊途同歸,他們創作的核心命題就是:“立人”。立人,不但要消除人的貧困和愚昧,更多還需要保持一份健康純美的人性。沈從文小說《邊城》用抒情詩般的筆調描繪了一個純凈的湘西邊城,那里的人們保持著自然美好的人性,田園牧歌式的邊城生活,靈魂像青山綠水一樣清澈的女主人公翠翠,不知讓多少人陶醉。“邊城世界”就像一面鏡子,映照出了現代文明帶給人們的種種失落和缺憾。同樣地,《漫水》也通過一種近乎淳化的描寫(如對鄉村世界秩序的外來干擾采取虛化處理),完成了對健康純美人性的詩意建構。
盡管如此,世易時移,《漫水》作者既然不是在一種封閉的視野里來塑造理想的世界和人生,他筆下時時流露出來的鄉土世界秩序和倫理遭受侵擾的憂思也是讓人深思的:縣里“綠干部”的無知與無能但偏偏不時下來蹲點指導工作;窮愁無路的強坨竟然敢冒村人之大不韙和外人合伙偷走龍頭杠賣錢;鄉土世界的外觀已經日益洋化:“下山時,余公公望望田壟中的村子,通通都是兩三層的磚屋。白白的墻,黑黑的的瓦。只有自家是木屋,遠看很不起眼。記得從前,家家都是木屋,高低都差不多,可望見炊煙慢慢升到天上去。”盡管余公公舍不得掀掉木房,因為“木屋是余公公自己修的,每根柱子、每塊椽木、一釘一瓦,都經過他的手。哪怕有人樹一幢金屋,他也舍不得換。”但余公公最后的這份堅守隨著歲月的流逝還能堅持多久?村里的老人很悠閑,但這份悠閑中又無不含有苦澀的意味:“村子不像往日熱鬧,青壯年都出遠門掙活錢,老人守在屋里打瞌睡,小伢兒都在學校里。偶爾聽得雞叫,就曉得是什么時辰了。”慧娘娘的一對孫兒孫女在南方打工,“說是過年回來的,又打電話說買不到火車票,不回來了。真買不到票,還是沒賺到錢?”因此,《漫水》的鄉村世界,隨著老屋的逐漸消失,建設新農村主力軍義無反顧地出奔,美麗善良的慧娘娘逝去,溫柔敦厚的余公公日益衰老,它的秩序和倫理還能那么一如既往的和諧,顯示出某種溫情么?
四
無論宣稱多么寫實的作家,都無法改變文學是一種虛構的事實。文學家創造文學的目的,并不在于給我們復制一個原汁原味的生活事實。作為文學敘事的一種方式,小說家更是通過故事的講述,宣揚著某種價值,這種價值對同時代的文化建構或隱或顯發生影響,只是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文學敘事價值發生的效應會有一些差異。“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文學敘事作為意識形態的承載者和批判者,作為想象生活形式的可能途徑,對大眾的思維、認識及價值取向,曾有強大而潛在的制約力、影響力,所以,它的歷史建構作用是明顯的。歷來的文學,無論它是抗拒、順應還是游離主流意識形態,但大多能提供一種明晰的人生范式和道德理想,讀者的閱讀期待也在很大程度上是希望通過作品得到人生和道德的啟示。因此,敘事活動是人文精神進入大眾意識形態的主要方式,同時也具備了締造時代精神、組織生活秩序的價值功能。”[②] 很顯然,當代敘事作品在某一時期的確發揮了組織生活秩序的巨大功能,至今仍讓人回味不已,頻頻回首;處在社會轉型時期的文學敘事,卻很少有那么幸運:大眾的文學閱讀趣味的多元化彰顯出某種文學接受危機,已經讓作家們開始分野分化,作家內在的敘事價值危機已經開始顯現:相當一部分關于中國的歷史敘事和社會敘事,游離在敘事主體自身的經驗之外,或戲說,或玄幻,或穿越……我們的一些作家已被飛速發展的世界弄得眩暈,他們的內在文化價值功能已經產生紊亂,他們似乎已無力對零散化的經驗做出有效的敘事整合,凡此種種,如何表達切合我們自身的人生體驗將會是一個長時段的探索過程。
從王躍文最近幾年的創作態勢而言,剛過知命之年的他,通過創作心態的調整,已能淡然面對現實境遇帶來的精神窘迫,而把思考的目光向中國的傳統回溯。他最近兩年對鄉土題材的開進,對潛藏于自身鄉土生活體驗價值和意義的挖掘,對鄉土文化中保留下來的中國傳統文化基因的記憶和恢復,在鄉土敘事中的那份優容不迫,徐徐有致,都顯示了作家在當下自我創作出現困頓和迷惑時的一種休憩和調整。雖然《漫水》的全部意義發現還有待時間的淘洗,但從《漫水》所表現出來的作家創作意圖還是很明顯的,它既是作家對過去生命體驗的一種重新審視,也是作家對過去創作理念的一次清理,我們雖然不能斷言從此以后王躍文會心無旁騖地經營鄉土題材,但至少作家在鄉土題材寫作中所爆發出來的潛能,已讓人驚喜地看到,他不只會寫那些表達社會激憤的作品,他還能寫讓人感覺無限溫情的作品。盡管《漫水》所抒發的田園牧歌讓人感覺有些烏托邦氣質,但作家的寫作姿態足以表明,一個富有社會良知的知識分子,應該如何讓文學傳達出體現社會正能量的意義與情感。
[①] 【美】勒內·韋勒克、奧斯汀·沃倫著:《文學理論》,劉象愚等譯,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249頁。
[②] 曲景春、耿占春著:《敘事和價值》,學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