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在您微博的標簽欄里,寫著“百無一用是書生”,您真的是這么認為的嗎?在您看來,什么算“有用”,什么算“無用”?“百無一用是書生”是您對自己的評價嗎?
王躍文:我說“百無一用是書生”,只是激憤之詞。書生多有報國之志,現實總使人志向難申。真正的知識分子,應該具有超越的目光,站在人類光明前途的高度,看待歷史和現實問題,并有所建言或建樹。能夠有所作為,書生才是有用。否則,就是無用。我自己就是個百無一用的書生。
記者:您覺得您的作品“有用”嗎?
王躍文:文學永遠是無用之用。但是,無用之用,是為大用。人類不能沒有文學,沒有文學人類的思想和精神將會枯竭;但是,指望文學能起多大現實作用,我是表示懷疑的。當然,那種僅僅給人藝術享受,叫人心身愉悅的文學,不是我這里所講的文學,盡管它也是非常寶貴的。
文學:無用之用,是為大用
記者:有人說您的作品里滿是“沒有放糖的思想”,您自己在微博上回應說,您的創作都是苦藥。您曾寫過一篇名為《油糊辣子蔥姜蒜》的文章,提到太太說您的作品仿佛油糊辣子蔥姜蒜一般,您則自嘲“在下勺中幾味,祛邪驅毒,通氣醒腦,好比醫家猛藥”。請問您覺得您的創作苦在哪里?猛在哪里?您的創作是為了醫治什么?
王躍文:我沒有能力這么精準地回答文學問題。人們對我作品的評價有兩個關鍵詞:憂患、批判。我認為目前中國人面臨許多困境,諸如道德困境、價值困境、社會困境、文化困境,等等,作家們有責任對此作出觀察和思考。誠實地寫作,就免不了尖銳、免不了辛辣,就會是苦藥。
記者:您說過,您的小說,有不少是在寫官員,寫體制,但歸根結底,是要落到具體的個人的人性中。但是,可以寫人性的故事很多,您為什么專門選擇了官場沉浮作為背景?最初寫官場的創作意圖是什么?
王躍文:您不覺得官場是人性最扭曲的地方嗎?官場扭曲的不僅僅是人性,如果聽任官場如此敗壞下去,只能是越來越深度地禍國殃民。
記者:您為什么認為把自己的創作被貼上“官場小說”的標簽是一種誤讀?畢竟您作品的多數故事背景都是官場啊。
王躍文:寫什么背景就是什么小說,那世上小說的類型就太多了。古人說七十二行,現代社會分工更細,行業上萬種,那就有上萬種類型小說。這不很荒唐嗎?寫清潔工的是清潔工小說,寫保姆的是保姆小說,寫快遞工人的是快遞小說?
記者:在您的作品中,總有詩人變官人后掙扎又扭曲的青年,比如朱懷鏡、關隱達、小龍、汪凡等,這是借鑒您曾經的職業經歷嗎?現在回想您在政府機關工作的那些年,有哪些得失?
王躍文:我的看法是:人生只會有得,不會有失。人對待生活,某種意義上應該“逆來順受”。一切到來的,都是應該到來的,都是應該承受的。年輕人進入官場,都是非常純潔的,但很難做到“質本潔來還潔去”,哪怕不去“合污”,至少也得“同流”。朱懷鏡、關隱達、小龍、汪凡等莫不如此。我是定性好的,雖不敢自比泥荷,但總算沒有失去本性。混跡官場十九年,沒有失去什么,得到的是心靈苦難的歷練。這就是難得的人生財富。
記者:您作品中的官場中人,幾乎每一部都會有像關隱達、陶凡這種有知識、有良知、有能力,確實想做些實事的基層領導干部,往往還是主角,給人以希望;但他們往往卻又因體制機制所束,要么郁郁不得志,要么多少要參與些同流合污,讓人感到絕望。您在小說主要描寫這樣的人物,寫他們的痛苦掙扎,是想要幫讀者建立信心和希望呢?還是想要告訴讀者官場是個大染缸?
王躍文:您的問題其實包含了答案,您分明知道現實官場是怎么回事,只不過想借我的嘴說出來而已。沒有天生的壞人,只有壞的環境和壞的制度。
記者:您會不會擔心,讀者尤其是青年讀者看完您的小說,對官場甚至世事都心灰意冷?微博上看到,之前您9月2日在長沙熬吧以“冷峻背后的溫暖”為題進行了演講,我人在北京,沒能參加,不知道您講了些什么,所以這里想再請您談談您的冷峻,與您的柔軟溫暖,分別體現在哪里?
王躍文:我問過很多年輕讀者,問他們看我的小說灰心了沒有,變壞了沒有。得到的都是否定的答案。我在熬吧就問過這個問題,那位年輕人也說沒有。我因為心里裝著光明和溫暖,盡管小說中會寫到丑陋和陰暗,讀者仍會體會到我的良苦用心。透過我小說中很多溫暖的人物形象,讀者會感覺到人性的光輝。
記者:您說過,總有青年人在步入社會之初,會專門看您的作品,作為認識社會,認識職場與官場的渠道,也有大學老師會推薦畢業生們去帶著這個目的看您的作品。對于這些將您的作品當成官場/職場教科書的人,您有什么話想說嗎?
王躍文:我并不認為年輕人看我的書,或者老師推薦學生看我的書,就是把我的小說當成官場和職場的教科書。認識價值是文學存在的重要意義之一,讀者通過閱讀文學作品而認識生活,這是非常正常、非常健康的閱讀動機。
記者:除了知名的幾部長篇,您還有大量的中短篇作品,在這些中短篇里,主角幾乎都是些小人物,要么在職不在官,要么像《漫天蘆花》里的白秋,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對于這些小人物,您有什么樣的感情?是特意關注他們的嗎?
王躍文:我眼里人沒有輕重貴賤之分,何況是小說中的人物。我關注所有人物的命運,只要他進入我的文學視野。我愿意寫更多的小人物,他們的命運如何,代表著社會進步的程度。
記者:讀了您的新作《漫水》,有一種新鮮感。想必您思鄉思土已久,可為什么到了中年以后才開始逐漸寫鄉土?鄉土題材將成為您今后主攻的創作方向嗎?
王躍文:我一直都想寫鄉村題材的小說,只是過去很長一段時間有更急切的社會現實擺在我前面,叫我不能漠視。我不能確知今后創作的主攻方向在哪里,但鄉村題材的小說我會寫得非常出色。
記者:您自己平日喜歡讀什么樣的書,這些書對您的生活和寫作有什么幫助?
王躍文:我這幾年一直抄《論語》,抄了好幾遍了。作為書法練習的文字。抄書更能體會文章的深義,因為心里安靜而舒緩。我還喜歡時常把玩唐詩宋詞,有助于培養漢語的語感和美感。別的文學作品,要么重讀經典,要么讀讀偶爾碰上的好書。
記者:您常在微博上針砭時弊,也常見到您對一些不公正的事情毫不掩飾地表達憤慨,還自稱“憤老”。您覺得是什么,使您像個青年人一樣,始終“保持憤怒”?
王躍文:我會“憤憤”,只因常見“不平”。我做不到那么世故和庸俗,看不慣的就要說話,就要憤言。我討厭把世故當成熟,把庸俗當通達。
記者:在您的微博上看到您最近發了一條“眼看著文學夢做不下去的人,一定要狠下心來把他喊醒。無原則地夸獎和鼓勵,只會害得他們最終無以安身立命。”不知是否有所指。對于青年作家,或者有志于從事文學創作的年輕人,作為前輩,您有什么建議?
王躍文:我見過太多執迷文學而不悟的人。文學是需要天分的,沒有文學天分的人就要喊醒他們別在做美夢了。如果僅僅把文學當成愛好,寫寫東西權作消遣自然是好事,但有的人沒有天分卻想把文學當成終身職業,甚至有人想靠寫作發大財,那就相當危險了。我不會做這種不負責任的事,無原則地亂夸人家小說寫得如何好。年輕人先好好做份實在的工作,能夠養活自己再說文學。拿孔夫子的話說,“行有余力,則以學文”。
記者:《國畫》從出版到現在已經過去十幾年,始終暢銷,有人將之稱為您的經典之作。您覺得什么樣的文學作品堪稱經典?您的創作,有哪幾部可以稱得上經典?對9部再版新作的發行,您有信心嗎?
王躍文:我對許多媒體回答過這個問題。文學經典不是作家自封的,不是官方欽定的,不是評論家定義的,也不是評獎可以證明的。一部小說,一代一代讀者讀下去,讀上三五十年,它就是經典了。我的小說已讓讀者讀了十五年,如果再讀上二三十年,可能就流傳下去。時間留住的作品,就是經典。我現在不敢說自己任何一部作品是經典,但我對自己作品目前的發行是有信心的。湖南文藝出版最近推出我九本典藏版,從出版角度講是做很精致的,我非常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