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文因《國畫》而名滿天下。《國畫》一出洛陽紙貴。陌生的王躍文被議論得紛紛揚揚。他對官場生活的熟悉,對不同層次官員心理的準確把握,以及在細微處表現人物和體現題材特征的處理上,都顯示了作家所具有的文學才能和想象力。因此王躍文也被認為是這一題材小說創作在當下的代表性人物。當然,官場小說并非自王躍文始。晚清小說自李伯元的《官場現形記》出版后,陳平原曾統計說,以官場為表達對象并于書名中點明官場的就有19種之多。可見晚清小說譴責之風的盛行。但晚清小說多寫官僚的貪婪、昏庸、殘暴和偽善,以激進的言辭“窮追猛打”,既解了作家的心頭之恨,又在讀者那里獲得了奇觀滿足的閱讀效果。但王躍文的小說不同,在世俗欲望日漸膨脹并在官場過之不及的現實生活中,在權力爭奪與情欲宣泄高潮迭起的丑惡出演中,在卑微沮喪躊躇滿志惴惴不安小心謹慎頤指氣使的官場眾生相中,作家不是一個冷眼旁觀或興致盎然的看客,也不是一個投其所好獻媚市場的無聊寫手。在王躍文的官場小說寫作中,既有對官場權力斗爭的無情揭示與批判,也有對人性異化的深切悲憫與同情;調侃中深懷憂患,議論處多有悲涼。事實上,王躍文不止寫過“官場小說”《國畫》及其續篇《梅次的故事》以及《蒼黃》等。他還寫過諸如《漫水》、《我的堂兄》、《霧失故園》、《鄉村典故》、《冬日美麗》、《也算愛情》、《桂爺》等中篇小說。小說結集就命名為《漫水》。
王躍文所理解和講述的鄉村,基本在兩個層面展開,一方面是鄉村不斷變化的歷史,一方面是鄉村相對穩定的文化。歷史的變化,是鄉村生活表層的變化;而不變的是鄉村相對穩定的文化。比如《也算愛情》,是寫文革生活的中篇小說。其中有個女工作隊長吳丹心,這是一個塑造得相當成功的文學形象。在欲望受到普遍壓抑的時代,作為軍屬和工作隊長的吳丹心,以她的權力獲得了性的滿足。在人的本能欲望不具有合法性的時代,吳丹心釋放欲望的要求也許不必作道德化的批判。但值得注意的是,當她懷疑自己的性伙伴李解放同鄉村姑娘臘梅關系曖昧時,她妒火中燒地有這樣一段話:
“今后反正不準你同那女的在一起。看她長得狐眉狐眼的。”
“我不會和她怎么樣的。我不可能找一個農民做老婆呀?”李解放說。
吳丹心說:“你對農民怎么這么沒有感情?”
李解放莫名其妙,說:“我弄不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要我同她有感情,還是不同她有感情?”
吳丹心說:“兩碼事,同她是一碼事,同農民是一碼事。”
這段對話不僅揭示了吳丹心作為官場女人的占有欲,同時也從一個方面解釋了性與政治的關系。在吳丹心看來,農村女青年臘梅只是個“性”的爭奪者,她只是一個具體的與“性”有關的女人;而農民這個詞是具有政治意義的抽象的符號。因此,在吳丹心那里,“農民”這個符號并沒有具體的所指。從占有這個意義上來說,吳丹心對政治和性的理解是完全一樣的。她都要占有。王躍文的這些小說所敘述的對象,大多是中下層官員,他們還沒有處于權力中心。因此作者多在日常生活中表現了這些人物的心態和行為方式。作品對人物的刻畫特別注重細節和語言,使人在閱讀中產生這些人物在官場中行為舉止的聯想,為小說營造了特有的氣氛和場景。
小說《漫水》就不同了。《漫水》是一個村莊,它沒有時間或歷史的印記。它更像是一部村志:“漫水是個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遠遠近近圍著山。村前有棟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間的平房,兩頭拖著偏廈,壁板刷過桐油,遠看黑黑的,走近黑里透紅。桐油隔幾年刷一次,結著薄薄的殼,炸開細紋,有些像琥珀。”然后作家寫“漫水的規矩”、寫“漫水”作為地名肯定有來歷等。這些筆致很是散漫,在看似無心中構建了小說的另一種風韻——這是沈從文小說的遺風流韻。《漫水》寫了慧娘娘、余公公等人物,這些人物與風土人情一起構成了湖湘大地的風俗畫。作家耐心的講述,讓我們看到了前現代鄉土中國的另一種狀態——在意識形態和現代商品經濟沒有進入這個領地之前,它世外桃源的詩意,今天看來竟是如此的感人。但是,王躍文對鄉村中國的詩意想象,并不具有民粹主義色彩。比如《霧失故園》中的張老三,幾乎是一個十惡不赦的鄉村流氓無產者。是這樣的惡人形象,教會了一個兒童的仇恨。但是,即便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愚昧和仇恨無處不在的年代,作家無意中還是發現了鄉村文化中不變的詩意。比如桃花,她是惡人張老三的女兒,但桃花綻放出的卻是春天般的溫暖和美好。
那時的鄉土中國還有一個總體性,鄉村遠沒有現在這樣復雜,故事還可以在善惡中展開。因此,王躍文的這部中篇小說集,可以說是對鄉土中國最后的凝望。在他那喜憂參半的目光中,我們不僅看到了他對貧瘠卻也不乏詩意的過去的眷戀不舍,也看到了他對鄉村中國現實的某些不安。那“美麗”的冬日在喜英慘死的吊喪中顯得格外慘淡。那就是王躍文對現實中國人文關懷的另一種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