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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天,有余正在做屋架子,綠干部突然來了。有余笑著招呼:“綠干部,稀客。 本G干部的叫法,漫水人喊了快二十年。綠干部也不生氣,他早就習(xí)慣了。今天綠干部臉色不太好,很生氣的樣子。有余以為又有什么運動來了,臉色也正經(jīng)起來。每逢運動,綠干部總是到漫水蹲點。綠干部問:“人呢?”有余沒頭沒腦,問:“哪個呀?”綠干部說:“我婆姨!”有余更加奇怪,說:“你婆姨?”綠干部臉色鐵青,說:“你漫水人有遠見,給我起個外號,綠干部!我婆姨給我戴綠帽子,放在你漫水改造。”有余這才明白,說:“小劉原來是你阿娘!”綠干部說:“什么小劉!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搞男女關(guān)系!”
有余遞上煙袋,請綠干部卷喇叭筒。綠干部搖搖手,自己摸出紙煙,抽出一支敬給有余。點上煙,有余說:“你阿娘出工去了。我是要樹屋,請了假!
綠干部罵罵咧咧,又被煙嗆著了,太陽穴上的青筋脹成幾根蚯蚓。有余說:“綠干部,小劉來漫水大半年了,沒人曉得她是你阿娘。護你的面子,她瞞得天緊。今天你來了,就好言好語。想要離婚,到民政局去就行了,不要到漫水來吵!
綠干部眼睛紅紅的,說:“你講得輕松!要是你老婆偷人呢?”
有余笑笑,說:“綠干部,你對哪個漫水人這么說話,都會挨打。我不打你,我要告訴你,你阿娘偷人,只怪你自己!
綠干部聲音比有余還高,說:“放屁,怪我?我兒女都做出了三個!”
有余放下斧頭,坐在屋架子上,雙手抱胸,望著綠干部,話不高聲:“綠干部,做得兒女出,就是男子漢?俗話說,一條鴨公管一江,一條腳豬管一鄉(xiāng)。腳豬算男子漢嗎?你脾氣不改,你不像個好男子漢,你阿娘還會偷人!
綠干部坐在刨木花里,眼淚一滾出來了。有余遞過煙袋,綠干部接了。綠干部卷了喇叭筒,說:“兒女都還沒成人,不然我離了算了。”
有余說:“我看小劉是個好人,她來漫水大半年,沒人把她當犯錯誤的人。等她散工回來,你多說幾句溫暖話。大半年,你沒來看過,她也沒回去過。你不來,是你不對。她沒有回去,是她怕見你!
綠干部抽旱煙不習(xí)慣,一口又嗆了。他咳了半天,歇下來,說:“我平日哪有空?今天是星期日。有余,我倆打交道快二十年了。你是第一個敢同我對著干的人,我一直以為你對我有意見。你知道小劉是我老婆,還替她說話,為我夫妻好。你是個好人!
有余笑道:“漫水沒有壞人!你要我講句直話嗎?”
綠干部望著有余不作聲,不曉得他要講什么天大的事。有余說:“你聽得進,我就講。漫水離縣里近,不論來什么運動,都先到漫水試點。每回試點,你都是蹲點的。蹲來蹲去,你把漫水的人都得罪光了。人家蹲點越蹲官越大,你是年年雀兒現(xiàn)窠叫。你是上下都不討好。”
綠干部抬起頭,問:“你說漫水沒有壞人,那地富反壞右呢?”
有余就不說話了,撿起斧頭敲屋架子。木匠樹屋都要人打下手,有余只是自己干。他只要樹屋架子那天,再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幫忙。蓋瓦也要人幫忙。屋架子樹起來了,瓦蓋好了,裝壁板和門窗,都不要幫手。這個秋月,每日都是日頭天。夏秋兩季,只要不落雨,漫水的男人多光著上身做事。有余的上身叫日頭曬了四十多個夏秋,皮色又黑又亮。長年拿斧頭剁來剁去,臂上的肌肉鼓得緊緊的。
有余嘭嗵嘭嗵敲了老半天,歇下來,說:“我講了那么多話,你只曉得問一句,地富反壞右!你官上不去,阿娘犯錯誤,都怪你自己!抗美援朝你來漫水,屁股上還背著坨爛鐵,都沒人怕你。今天你屁股上鐵都沒有了,還有人怕你?記得那年,我慧老弟母說你是綠林嗎?”
綠干部說:“我早在四八年就投誠了!
有余說:“你升不了官,只怕就是你早年做過綠林。綠林就是壞人?未必!你承認自己是壞人嗎?漫水往南六十里大山?jīng)_里,過去也有綠林,逢趕場的日子,就在那里關(guān)羊。攔住的人,交錢就放人。實在沒錢,也不害你。其實,他們都是窮人。日子苦,窮人搞窮人!
綠干部說:“只要到關(guān)鍵時候,有人就抓我歷史問題的把柄。我那時候多大?十四歲!家里沒吃的,跟著人家上山了。屁事都不懂。干了不到一年半,我就投誠了!
有余繼續(xù)敲屋架子,說:“你曉得自己不是壞人,就莫隨便說人家是壞人。我活到四十多歲,漫水老老少少兩千多人,我個個都曉得。討嫌的人有,整人的人有,太壞的人沒有。整人,都是跟你們學(xué)的。過去,漫水也有整人的,那叫整家法。有那忤逆不孝的,關(guān)到祠堂籠子里,籠子外放一根竹條子,哪個都可以去打他的屁股。我長到這么大,只聽見過去整過一回家法。你們蹲點蹲來蹲去,整過多少人?”
綠干部聽著,望望四周無人,說:“有余,你說的句句都是反動話。相信我,我不會說出去。”
有余笑了,說:“你說我也不怕,有人證明嗎?我還會說你造謠誣陷哩!”
綠干部說:“有余,我真的不會說的!
“你要說就說!”有余笑笑,又忙自己的去了。
綠干部自己抽煙,望望天上的日頭。他在等老婆回來。他沒有手表,不像別的干部。一只雄雞叫起來,惹得整個村子的雄雞都叫了。雄雞叫過之后,村子更加安靜。只剩有余的斧頭聲,嘭嗵嘭嗵寂寞地敲著。天上沒有半絲云,日頭像停在那里不動了。綠干部無話找話,問:“那個被整家法的人還在嗎?”
有余說:“怎么不在?我不想點他的名,他到土改時是最紅的人。過去忤逆不孝的人,到你們手上成了寶貝!”
中午收工時,小劉跟在有慧阿娘后面,有說有笑的進屋?匆娝腥思易谖堇,臉色立馬就白了。有慧阿娘說:“綠……綠干部,你來了啊!”原來,有慧阿娘早曉得小劉是他阿娘了,她就連有余老大都沒有告訴。小劉和有慧阿娘貼心,手指縫縫里的話都說。
“小劉在漫水很好,群眾關(guān)系也好。你們說話,我去做飯!庇谢郯⒛飫偝鲩T幾步,小劉就跟著出來了。
有慧阿娘說:“小劉,你倆說說話,怎么出來了?”
小劉說:“我要去擔(dān)水!
有慧阿娘高聲喊她男人:“有慧,你去擔(dān)水。”
有慧正在有余那里看熱鬧,很不情愿地過來。自從小劉來了,有慧就沒擔(dān)過幾回水了,總是小劉爭著擔(dān)水。沒等有慧過去,小劉說:“慧姐,你讓我去擔(dān)水吧。我心上亂,要想想!
有慧阿娘就朝有慧搖頭,叫他莫過來了。有慧又去幫有余搬木頭。有慧阿娘把飯煮上,過來對綠干部說:“她不曉得哭過好多回了。她說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兒女還小,你們都作好的打算。你莫再罵她。她是想著兒女,不然死的心都有。她說你是個好人,就是脾氣不好。夫妻間哪有不吵的?籠屜里的碗都有相碰的。她的錯誤不會再犯,你的脾氣也要改改!
綠干部說:“你余老大也是這么說我的,你們都商量好了?”
有慧阿娘說:“你說的什么話?漫水只有我曉得你倆是兩口子!你愛聽就聽,不進油鹽也沒辦法。你想想吧,我要炒菜去了!
有余望望日頭,說:“發(fā)坨,強坨,巧兒,還在哪里瘋?”一大早,發(fā)坨引著強坨和巧兒,到河邊扯豬草去了。余娘娘在屋里聽見,猜發(fā)坨必定引弟弟和妹妹到河里洗澡去了。她不作聲,怕男人家發(fā)脾氣。有余也猜小的到河里洗澡去了,就擔(dān)心他們?nèi)ジ蝮√。有余小時候,溆水河里的水更深,他也喜歡去河里洗澡,時常見大船扯著白帆在河里走?匆姶倚兄燥,真是羨慕極了。
忽聽到幾個小的在追打,就曉得他們回來了。有余虎了眼睛,望著發(fā)坨:“過來!”發(fā)坨曉得自己犯事了,一邊往爹身邊移著身子,一邊拿手護著腦袋。有余抓住發(fā)坨的手膀,拿指甲一劃,一道白白的印子。啪地一掌,發(fā)坨被打在地上。有余指著發(fā)坨罵道:“這么大的人了,不曉得帶個好樣,我剝了你的皮!”
有慧阿娘忙跑出來,拉起發(fā)坨攬在胸前,朝有余說:“哪興你這么打伢兒?你手重,哪經(jīng)得你打?不能只怪發(fā)坨,強坨也不小了。強坨,一定是你要哥哥引你去洗澡的!”
強坨說:“蛤蟆潭我不敢去,發(fā)哥說不敢去是婊子養(yǎng)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