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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水》作品閱讀(7)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3年11月05日10:09 來源:王躍文

      小劉揩揩眼淚,說:“慧姐姐,你去睡吧,我還要寫認識。”

      有慧阿娘立起來,笑笑說:“有什么好認識的!人和人,不就是相處得熱了,一時管不住自己!吃過虧,今后管住自己就好了!”

      第二天清早,生產隊長吹了哨子,高聲叫喊:“十隊全體社員扯秧!”

      有慧阿娘擔了筲箕,喊小劉:“走,出工去。”

      小劉問:“還有筲箕嗎?”

      有慧阿娘說:“你不要擔筲箕,我和我男人家擔就行了。”

      社員們從各自屋里出門,有擔筲箕的,有空手空腳的。走到村外田埂上,前面的人不斷地回頭,他們都曉得后面有個城里來的女干部。小劉空著手,走路就更不自在。有慧阿娘看出來了,悄悄地說:“小劉,你擔著筲箕,顯得積極些。”小劉接過筲箕擔著,走路的樣子果然自在多了。路上有正面碰上的,有慧阿娘就大聲招呼,說這是哪個,那是哪個。有的是喊名字,有的是喊外號。有慧阿娘指著秋玉婆的兒子說:“他叫鐵炮!”小劉朝那人點頭笑笑,說:“鐵炮你好。”聽見的人都笑了,鐵炮很不好意思。小劉問:“慧姐姐,他們笑什么呀?”有慧阿娘說:“他喜歡打屁,屁又很響,就像放鐵炮。他是個猛子,膽子大,村里紅白喜事,放鐵炮都是他。”說笑著,前面就有人學放炮的樣子,喊著:“砰!砰!砰!”

      早工是扯秧苗,早飯后再去插秧。來到秧田邊上,有慧阿娘一邊挽褲腳,一邊輕聲問小劉:“下過田嗎?”

      “年年要支農,下過田。”小劉答道。

      有慧阿娘就笑了,說:“又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那就不怕。”

      小劉把聲音放得很低,說:“我還是怕,怕螞蟥!”

      有慧阿娘說:’不怕,我幫你看著。”

      早上田里很冷,社員們下田時,一片哎喲哎喲的笑鬧聲。今天大家叫得更加歡快,更加放肆。男人叫得癲,女人叫得瘋。只有小劉沒有叫,咬緊牙齒忍著泥巴里滲骨的冷。有慧阿娘也笑著,她曉得大家都有些人來瘋。田里多了一個城里來的女人,一個搞網絆的女干部。

      有慧阿娘見小劉扯秧很熟練,也就很放心了。她說:”小劉,要是評工分,你可以評七分!我也是七分。”

      小劉說:“我是耐力不行,太累了還會發暈。”

      有慧阿娘說:“多半是低血糖,莫要餓著就是了。”

      小劉吃驚地望著有慧阿娘,說:“慧姐姐,你當得縣醫院醫生哩!我過去在鄉里發過暈,一般赤腳醫生只曉得籠統說這是暈病。我就是低血糖。”

      “我哪里敢算個醫生,半瓶醋都說不上。”有慧阿娘說,“你要是太累了,放心大膽歇歇,沒有人會說你偷懶。”

      有余一向討厭秋玉婆,出工時能離她多遠就多遠。平日碰著,也不太同她打招呼。今天他故意挨著秋玉,只是不理睬她。秋玉婆年紀比有余長二十歲,輩分比有余低兩輩。有余輩分高,不太理秋玉婆,她也不好見怪。倒是秋玉婆總有些巴結的樣子,老遠就會眼巴巴望著有余。今天秋玉婆同有余挨得近,她總是無話找話:“余公公,你快修新屋了吧?”有余說:“少買瓦的錢,秋玉婆給我借一點啊。”秋玉婆說:“余公公笑我啊!我窮得鍋子當鑼敲!”有余說:“都是一雙手,一張嘴,哪個比哪個富?”秋玉婆說:“余公公莫說了,你是手藝樣樣會,有工分,有活錢。你屋沒有錢,河里沒有沙!”有余說:“老話說,百藝百窮!我就是會得太多了,哪樣都不精,哪樣都混不到飯。”旁人都聽見了有余同秋玉婆的話,有人就插嘴:“余叔叔,你這話就太過了。你手藝樣樣都精,人又好,眾人服。”

      這時,突然聽見小劉哇地叫了起來。眾人都直了腰,朝小劉望去。原來,她腿上爬了螞蟥。有慧阿娘忙說:“莫怕莫怕,你立著莫動。”有慧阿娘怕世上所有軟軟的蟲,她扯掉小劉腿上的螞蟥,用勁往遠處摔。螞蟥被摔到鐵炮腳邊,鐵炮笑道:“慧叔母你來害我啊!”鐵炮把螞蟥捉起來,爬到田埂上,找一根小柴棍,把螞蟥翻了過來。里外翻了個的螞蟥全是紅紅的血,看著叫人手腳發麻。鐵炮卻像繳獲了戰利品的士兵,高高舉著那紅紅的東西,說:“螞蟥切成好多段,就會變得好多條。只有把它翻過來,曬干了才會死。”鐵炮說的不是新鮮話,鄉里人都以為螞蟥是這樣的。

      鐵炮落了田,眾人看完把戲,又躬腰開始扯秧。聽得秋玉婆說:“一個螞蟥,也叫成那個樣子!聽她那叫聲,就像個搞網絆的!”

      有余立了起來,冷冷瞟著秋玉婆。旁邊幾個人也立起來了,望望有余,又望望秋玉婆。秋玉婆感覺有些不太對勁,也立起來了。有余見她立起來了,也不望她的臉,只瞟著她的腿腳,輕聲道:“好鑼不要重敲,好鼓不經重錘!高人莫攀,矮人莫踩!”

      秋玉婆自知理虧,紅了臉,說:“我又沒說什么。”

      有余說:“沒說什么就好,說了等于放屁!好了,做事!”

      有余躬下腰,眾人都躬下腰了。秧田很大,田的那頭在說什么,有慧阿娘不曉得,小劉更不曉得。

      鐵炮隱隱感覺到他娘又在那邊講爛話,他猜到肯定是在講城里來的女干部。鐵炮是個老實人,娘的嘴巴常弄得他沒有面子。

      聽得嗚的汽笛聲,有人喊道:“放喂子了,吃早飯了。”漫水三公里之外有座火電廠,每天定時放兩次汽笛,一次是上午八點半,一次是下午兩點。漫水人叫它放喂子。漫水沒有一個鐘,沒有一塊表,喂子就是大家的時間。

      吃過早飯,落雨了。雨越落越大,檐水成瀑。春上雨多,雨只要不太大,仍是要出工的,垅上便盡是蓑笠農人。這會兒風卷暴雨,滾雷不斷。天都黑了下來,閃電扯得天地白一陣,黑一陣。聽到雷聲,有余想到了秋玉婆。漫水人把說人壞話,造謠生事,都叫講冤枉話。講冤枉話,會遭雷打的。有余活到快四十歲,從來沒見哪個被雷打過。雷打死人的事常有,都是聽來的遠處的事。

      有余不出工的時候,就在屋里做木匠。晚上也做,雞叫半夜才去睡覺。他在盤算修新屋,屋前屋后堆滿了杉樹。杉樹是南邊山里買的,從溆水放排下來,放到村前西邊山腳的千工壩,鄉里鄉親幫著扛回來。漫水南上幾十里,先人在溆水筑了一道壩,分出一支水,順著山腳流過漫水,又從北邊那片橘園流入溆水。這條水渠,叫做千工壩。千工壩流過之后,漫水南北自流灌溉,良田連綿萬頃。河里那道壩很平緩,魚可上下,船帆暢通。

      平時別人家修屋,必是請木匠先樹起屋架子,再慢慢裝壁板和門窗。有余心上有譜,先把壁板和門窗做好,統統堆放在屋前屋后,拿油毛氈和稻草蓋著。萬事齊備了,只要把屋架子樹起來,一聲喊就有新屋住了。鋸板子要幫手,只要喊一聲,有慧就來了。有慧手上有蠻勁,拉半天鋸不用歇氣。有余過意不去,時常停下來抽煙。弟兄倆卷著喇叭筒,說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有回,有慧說:“余哥,我阿娘說,人是猴子變的,你相信嗎?”有余說:“老弟母書讀得多,她說是的,肯定就是的。”有慧說:“山上還有猴子,怎么不變人呢?”有余笑笑,說:“那我就搞不清了。”

      今天不用鋸板子,有慧就蹲在有余前面啞看。有余在做門板,拿刨子刨著。正好是星期日,伢兒們都沒有上學。強坨同巧兒撿起地上的刨花,摳了兩個洞,當眼鏡戴著玩。旺坨初中了,發坨上五年級。他兩兄弟年紀不大,卻不能光顧著玩了,得幫大人做事。兩兄弟把父親做好的方料,先搬到屋檐下碼著。炸雷打得屋子發震,一屋人默默地做事。

      有余開玩笑,說:“慧老弟,眼睛是師傅,我要是你,看了這么多年,肯定是半個木匠了。”有慧在有余面前從來認輸,說:“我有你這么靈空,也修新屋了。”有余說:“修屋是燕子壘窩,一口泥,一口草,你莫急。你哪年修屋,我工錢都不要,飯都不要你屋供!”有慧嘿嘿地笑,說:“等我修屋,等到胡子白!我是沒本事了,只看強坨長大了有本事不。”

      雨越落越猛了,看樣子歇不住。有余遞過煙袋,叫有慧卷喇叭筒。抽煙的時候,有余望望對面田垅,雨水漫過田坎,滿眼盡是小瀑布。千工壩的水也漫出來了,流成幾個更大的瀑布。山上必定也有水流下來,只是叫樅樹擋住了,又罩著很濃的霧,看不見。有余想,漫水這地名,就是這么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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