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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水》作品閱讀(4)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3年11月05日10:09 來源:王躍文

      有人在背后說:有慧阿娘是堂板行出來的!她認的幾個字都是逛堂板行的公子哥兒教的!有一日,綠干部同人擺龍門陣,說:“堂板行,我們北方叫窯子,大城市叫妓院。里邊的女人,我們老家叫窯姐兒,大城市里叫妓女。你們南方叫啥來著?叫婊子!婊子見過的男人太多了,生不出的。不信你們看吧,生不出的!”綠干部正說得口水直噴,有余過來聽見了,鋤頭往地上一杵,說:“哪個畜牲在放屁?”圍坐在綠干部身邊的人忙立了起來,只有綠干部一個人還坐在地上。有余說:“你是個男人,講話就要像個男人!你那天問人家,哪個是畜牲。我今日告訴你,背后講人家妻室兒女,就是畜牲!難怪人家背后喊你綠干部!”眾人圍成一圈,綠干部坐在地上,樣子有些狼狽。他只好立起來,拍拍屁股,說:“你發啥火?又不是講你阿娘!”綠干部這話說壞了,有余扛起鋤頭就要打人。眾人忙抱住有余勸架,說:“算了算了,莫和北方佬一般見識!”有余推開眾人,說:“你們都是漫水男人,漫水沒有嘴巴像女人的男人!”眾人臉有愧色,抓的抓耳朵,摸的摸腦殼。有余指著綠干部,說:“不要以為你屁股上挎把槍哪個就怕你了!我們不犯王法,你那家伙就是坨爛鐵!告訴你,漫水沒有不干不凈的女人!你要是亂說,我把你嘴巴撕齊耳朵邊!”

      事情過去好久,有慧請有余去屋里喝酒。有余說:“又不是過年過節的,喝什么酒?”有慧說:“余哥,我想請你,你老弟母也想請你。”有余聽了這話,不好再推脫。進了有慧屋,飯菜已經擺在桌上,只不見有慧阿娘。有余問:“老弟母呢?”有慧說:“她在灶屋吃,我兩弟兄喝酒。”有余說:“那不行,又不是過去了,哪有女人家不上桌的?”有慧說:“你老弟母說了,今天讓我兩弟兄好好說話。”

      不曉得有慧要說什么話,有余也不問他。兩人只是喝酒,東扯葫蘆西扯葉。酒喝得差不多了,有慧說:“昨天夜里,老子打了綠干部一餐!”有余愒著了,問:“聽說綠干部被人撲了黑,你搞的?”有慧嘿嘿笑著,說:“他媽媽的,哪個喊他嘴巴上長了塊牛麻牝?”有余說:“我就要說你幾句了!老弟,男子漢,明人不做暗事。他嘴巴不干凈,你堂堂正正找他。夜里撲黑,不算本事!”有慧說:“他屁股上有槍!”有余把筷子一放,鼓著眼睛說:“我當著他面說過,只要我們不犯王法,你那家伙是坨爛鐵!我當面罵他畜牲,他屁都不敢放!”聽有余說了這話,有慧眼皮都抬不起了,端了酒杯說:“好,不講這事了。”有余說:“慧老弟,這話到這里止。聽說,縣里來人查案子,說漫水有壞人,想殺害干部。抓到了,要坐牢的!你千萬莫到外頭去吹牛!”

      有慧說:“余哥,你夜里吹笛子,你老弟母聽著,手忍不住打拍子。”

      有余說:“慧老弟,你馬尿喝多了。”

      有慧說:“我還沒有醉!余哥,我阿娘是我從堂板行領回來的。”

      有余把筷子往桌上一板,說:“有慧,你放什么屁!”

      有慧搖搖手,說:“余哥,你莫發火。我過去不爭氣,放排,拉纖,擔腳,幾個辛苦錢,都花在堂板行了。我阿娘,早幾年我就認得了。世道變了,不準有堂板行了。那年我上街,街上碰到她。我喊她,問她到哪里去。她就哭,不曉得到哪里去。我說,我屋就我一個人,你愿意,跟我回去。”

      有余猛喝一口酒,說:“老弟,你一世只做對一樁事,就是把老弟母引進屋了。她是個好女人家!你樣樣聽她的,跟她學,你會家業興旺!”

      有慧搖頭嘆氣:“我人蠢,沒有她心上靈空。聽你吹笛子,我是個木的,她聽得有味道,手不聽話就輕輕拍起來了。”

      有余說:“老弟,你莫講了,我再不吹笛子了,好嗎?”

      有慧說:“余哥,哪個不要你吹笛子了?她喜歡聽你吹笛子,又不犯王法。她認得字,寫得出,曉得好多事。她的世界比我大,古人的事,遠處的事,她都曉得。我不曉得哪輩子修來的,有她做阿娘。”

      有余這回笑了,說:“漫水人老少都說,你是懶人自有懶人福。慧老弟,幾輩子修來的福,你就好好珍惜吧。漫水有句老話,從良的婊子賽仙女。老弟母自己今后心正人正,沒人敢說她半個不字。聽我的,今后漫水哪個再敢說那兩個字,我打死他!”

      從那以后,有余多年沒有吹過笛子。夜里沒事,他是想吹笛子的。怕有慧阿娘聽見,就忍了好多年。有慧說他喊母蛐蛐的那個夏天,他夜里在地場坪歇涼吹過幾回笛子。有慧一說,他又不吹了。他把笛子藏了起來,慢慢就忘記笛子在哪里了。發坨三歲那年,翻箱倒柜找玩的,把笛子翻了出來。發坨把笛子當竹棒棒敲,媽媽看見了,忙搶了過來,說:“你爹的笛子,敲炸了不得了!”發坨愒哭了,半天哄不回。有余拿過笛子,逗發坨玩,就吹了起來。發坨聽見笛子聲,就不哭了。哄好了發坨,有余就不吹了。發坨不依,纏著他爹,叫他不停地吹。有余心上是沒有譜的,他不愛吹現成的歌,自己愛怎么吹就怎么吹。吹著吹著,眼睛就閉上了。他就像進了對門的山林,很多的鳥叫,風吹得兩耳清涼,溪水流過腳背,魚蝦在腳趾上輕輕地舔。第二日,有余去有慧屋擺龍門陣,有慧把煙袋遞過去,說:“余哥,你夜里吹笛子,又是喊母蛐蛐吧?”有余臉紅得像門神,心想哪個再吹笛子就不是人。

      慧娘娘眼睛有些不好了,耳朵很清楚。蛐蛐的叫聲,她聽得見。余公公的菜園一片金黃,菊花開得熱熱鬧鬧。慧公公在的時候,總會笑話:“余哥,菊花是炒著吃呢?還是打湯喝?”

      有回,余公公請慧公公去喝酒,慧公公問:“今日是什么日子?”

      余公公說:“好日子。你叫老弟母也來。”

      也是這個季節,菊花開得金黃,山上長著樅菌。余娘娘也還在世,她做了四個菜,一碗樅菌炒肉,一碗黃燜鯉魚,一碗蔥煎豆腐,一碗清炒白菜。

      四個老人坐上來,慧公公又問:“什么好日子?”

      余娘娘說:“問你余哥。”

      余公公搓腳摸手的,對他阿娘說:“還是你說吧。”

      余娘娘說:“今日是陰歷九月初十,你余哥記得,慧老弟把老弟母引進屋,五十年了。”

      余公公沒有抬眼,望著桌上的菜,說:“你兩老沒有拜堂,沒有做酒。按電視里說的,五十年,算是金婚。金子不得爛,不得銹,好。”

      慧娘娘忙把筷子放下,撩起衣襟揩眼淚,說:“這日子,你慧老弟是記不得的,我自己也忘記了。余哥,你哪里記得呢?”

      余公公說:“人老了,年輕時的事記牢了,就忘不了,老了眼前的事,都記不住。那年糧子過路,陰歷九月初八到的,在漫水歇了一夜,初九走的。我想參軍吃糧去,我娘不準。娘病著,說,余坨,你敢走!你初九走,我初十死!我就沒有去。娘這句話我一世都記得。初十,慧老弟把老弟母引回來了。聽說慧老弟引了個阿娘回來,我娘說,糧子的衣服變了,世界也變了。娘的話,我都記得。”漫水老輩人,軍人就叫糧子。

      慧娘娘揩干眼淚,說:“我搭幫你慧老弟人好,要不我不曉得在哪里落難。”

      余娘娘就笑,說:“老弟母,好日子,敞口喝酒!”

      慧娘娘說:“我一世跟著他,值得!他人是生得蠢,手腳也不勤快。他不打我,不罵我,不嫌我。跟他五十年,手指頭都沒有在我頭上動過。”

      慧公公笑道:“我把你當菩薩供著,還嫌沒有天天燒香哩!”

      余公公端了酒杯,說:“我們四個老的,今天都要喝酒!慧老弟總問我,菊花是炒著吃還是打湯吃,今日菜里都放了菊花!”果然,四碗菜里都有黃黃的菊花瓣。

      慧公公問:“余哥,吃得嗎?”

      慧娘娘不等余公公回答,自己先夾了幾片,說:“菊花入中藥,怎么吃不得?”

      余娘娘說:“你余哥犟,硬要把菊花當香料放。我曉得,他就是要同慧老弟爭,看菊花能吃不能吃。”

      慧娘娘望望自己男人家,又望望余公公,說:“他兩兄弟,一世都在爭。不爭大事,盡爭些小伢兒的事。年輕時為個蛐蛐,兩個也要爭。”兩兄弟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碰碰杯子,笑了起來。

      慧娘娘喜歡吃菊花,說:“菊花當香料放在菜里是好吃,不曉得凈炒菊花好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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