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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漫水》作品閱讀(15)

    http://www.donkey-robot.com 2013年11月05日10:09 來源:王躍文

      龍頭杠不見了!

      兩個空空的木馬,棕蓑衣丟得亂七八糟。余公公癱軟在地上,耳朵里嗡嗡地叫。地上很涼,余公公全身發寒,慢慢爬了起來。他使勁敲著慧娘娘的門,喊道:“老弟母,快開門。”慧娘娘開了門,嚇得眼睛睜得籮筐大,問:“余哥,出什么事了?”余公公眼淚猛地滾了出來,說:“不得了,不得了,龍頭杠不見了!”慧娘娘臉色傻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慧娘娘氣都出不了,拿手摸著胸脯,也哭了起來,說:“強坨,肯定是強坨!”余公公說:“怎么就說是強坨呢?他有這么大的膽子?敗掉村里的龍頭杠,剝皮抽筋都不能叫村里人順氣!我的老天!我怎么向村里人交待!”

      沒多時,余公公家地場坪就立滿了人。有人說:“肯定不是生人,是生人,黑狗要叫,黃狗要咬人!”

      強坨就跳腳罵娘,賭咒發誓:“我再不是人,敢偷龍頭杠?又不是放在我屋了,我不害了余伯爺?”

      “肯定是下半夜的事,上半夜外面還有人偷菜,抬龍頭杠出去必定有人看見。”

      “未必!我好像看見有影子!”

      “那你是豬?不曉得喊,只曉得偷菜?”

      “他講鬼話!十三大月亮,哪里只看見影子?”

      一地場坪的人,沒有哪個說余公公。余公公自己老臉沒地方放,低頭坐在門檻上。大家說不出個所以然,就各自散去。余公公就說:“東西是在我屋偷的,我賠。我賠不起楠木的,我賠個樟木的。”沒有人回頭答理余公公,他對著大家的背影說話。

      余公公一氣,倒床不起了。慧娘娘上年臘月起身子就不好,這回也病了。強坨又要上磚廠做事,又要照顧兩個老人,起早摸黑兩頭跑。余公公說:“你只照顧你娘,我睡幾日就好了。”

      余公公睡了幾日,身上硬朗些了。他出門碰到強坨,問:“你娘好些嗎?”

      強坨說:“娘不肯吃東西,不想落床。”

      “不吃東西,哪有勁落床?”

      強坨說:“我每日在床前勸,她只是搖手。”

      余公公自己也不想吃飯,胸口有個東西塞得緊緊的。又過了幾日,仍不看見慧娘娘出門。余公公喊強坨:“我去看看你娘。”

      余公公在慧娘娘床前坐下,說:“老弟母,人是鐵,飯是鋼。你胃口再怎么不好,霸蠻米湯都要喝幾口。龍頭杠,你莫著急。我會雕,我雕出來的不會比祖上的差。我再歇幾日,手上稍微有勁了,我就去雕。”

      慧娘娘不出聲,手不抬,頭也不搖。余公公又喊:“老弟母,你莫怪強坨。他說不是他,肯定就不是他。我相信,他沒有這個膽。”

      喊了半日,余公公感覺不對數,拿手摸摸慧娘娘的額頭,再摸摸她的鼻孔。“老弟母,你莫愒我啊!”余公公虎地站起來,反手朝強坨扇了一耳光過去,“你娘都冰冷了,你這個畜生”!

      強坨忙伏到娘身上去聽聽,哇哇大哭起來。余公公身子搖晃著,又坐下來,喊著:“老弟母啊,你話都沒有一句,就去了啊!”余公公喊了幾聲,回頭朝強坨喊道:“你哭個死!快去燒落氣紙!”

      聽到強坨哭號著燒落氣紙,村里人都趕了過來。害怕的就站在地場坪,理事的就進屋去了。進來的都是年長女人,只問哪個時辰走的。沒有哪個曉得。余公公說:“拜托你們,快快燒水。慧娘娘一世替人家妝尸,村里如今還有人會妝尸嗎?”有人開始編排,你做哪樣,他做哪樣,就是沒人會妝尸。

      余公公沒聽見人答話,就說:“你們怕鬼,怕臟。我不怕。你們慧娘娘一世善人,她上去以后不是鬼,是仙。她一世干干凈凈,不臟。你們燒水,我給慧娘娘洗澡。水要熱,要洗得她舒服。”余公公吩咐完了,又說:“預備燒堿水,慧娘娘一世只用燒堿水洗頭。”

      木澡盆里倒好了熱水,余公公把慧娘娘抱進去。余公公說:“老弟母,你身上還流軟的,哪像過去了的人?你是愒我吧?你是要走,你就放心去,慧老弟在那邊等你。你要是不想走,你就說句話。你哪像要走的人?看你還是個笑樣子,你是悶著一口氣,故意逗我們的吧?”

      “老弟母,你是個好人,你是個善人,你到那邊去說話算數。你要保佑強坨,他是個孝兒。你要保佑漫水的人,他們都來送你來了。”

      聽余公公這么說,屋里幫忙的人都哭起來。余公公眼淚也止不住,說:“老弟母,你是個苦命人啊!是人都有娘屋,你沒有;是人都有外婆,強坨沒有。不是碰到慧老弟,曉得你要落到哪里啊!”

      有人就說:“慧娘娘有福氣哩!老了,事事有余公公照顧,有余公公割樟木老屋,還讓余公公妝尸。哪個老了有這個福氣!”

      有女人說:“你看慧娘娘,干干凈凈的!你看她肉皮,又白又細,哪像個老人!”

      熱騰騰的燒堿水端來了,余公公說:“老弟母,給你洗頭啊!你洗了一世燒堿水,頭發烏青的,水亮的。”

      洗完了頭,余公公又說:“來點茶油。”余公公在手心點了點茶油,雙手抹勻了,輕輕地揉著慧娘娘的頭發。余公公不會梳頭,請女人幫慧娘娘梳了個光溜溜的發髻。慧娘娘仍用那個白亮亮的銀簪子,別在烏黑的發髻上。

      梳洗完了,余公公給慧娘娘穿壽衣,說:“老弟母,你抬手,壽衣是你自己做的,很漂亮。你伸伸腳,給你穿褲子。你的鞋也好看,繡著龍鳳。”

      熟悉禮數的女人已端著盤子候著,盤子里放著茶杯,茶杯里放著米和茶葉。老了的人嘴里含著米和茶葉去陰間,舊時還會含碎銀子。如今銀子不好找,有省掉的,也有含硬幣的。余公公把米和茶葉放進慧娘娘嘴里,又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細細的銀鏈子,放進慧娘娘嘴里含著,說:“老弟母,銀鏈子是巧兒的,你帶去吧。”

      老屋早已安放在中堂,慧娘娘穿戴好了,抬進去躺著。老屋睡了人,就喊靈棺了。靈棺四壁是紅紅的朱砂漆,壽被面子也是紅的,映得慧娘娘臉如桃花。余公公伏在靈棺頭上看著,心上說:“臉紅得這么好看,哪像去了的人?”眼淚就吧嗒吧嗒,滴在慧娘娘的臉上。

      黑狗和黃狗曉得出事了,低聲哀號著,在地場坪亂竄。地場坪的人越來越多,兩條狗怕礙事,趴在余公公屋檐下。母子倆趴在一起,望著對門的太平垴,黃狗的腦袋耷在黑狗背上。

      余公公叫人抬出一根又粗又長的樟木,他要去雕龍頭杠。前幾日,余公公害病躺在床上,腦子里盡是雕龍頭杠的事。老楠木龍頭杠他琢磨過千百回了,閉著眼睛都雕得出來。他還數過龍頭杠上的龍鱗,一共九十九片。

      慧娘娘屋炮仗聲聲,念經不斷。放鐵炮的仍是鐵炮,他沒事蹲在地場坪吸煙,隔會兒又去點幾炮。放鐵炮別人怕挨邊,只有他是個猛子。鐵炮也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哪家死人都是他去放鐵炮。他同人家扯閑談:“慧太婆是個大善人。我娘那嘴巴不好,講過慧太婆好多壞話,我是曉得的。慧太婆不計較,照樣給她治病,死了還給她妝尸。慧太婆這樣的善人,世上少有!”

      喪事越熱鬧越吉祥,不光要炮火喧天,還要有人哭喪。余公公最擔心沒人哭,慧娘娘沒有女兒,兒媳婦又走了,又沒有幾門親戚。強坨是個男人,不會哭喪。沒想到哭喪的人還很多,圍著慧娘娘哭的都是受過她恩的女人。

      余公公就放心了,安心雕著龍頭杠。村里老了人,吊喪的,幫忙的,混飯的,看熱鬧的,都有。很多人圍著余公公,看他雕龍頭杠。有人看不明白,問:“余公公,龍頭杠是個整的,你怎么分三節呢?”余公公懶得回答,只說:“你把眼睛看吧。”心想,腦子不曉得想事!龍頭是翹起的,龍尾往左邊擺著,哪有那么粗的木頭?樟木都難得那么粗,莫說是楠木了。老楠木龍頭杠,也是三節對榫的,沒哪個細心看。

      做佛事道場的是三道士的兒子,名叫金坨。三道士死了,金坨接了他爹的衣缽。金坨自小頑皮,漫水人不怎么信他的法術。只是找不出別的道士,老人了還得請他。金坨念經念得口渴了,就過來看余公公雕龍頭杠,說:“余公公,你慢慢雕,時辰依你的。你哪天把龍頭杠雕好了,哪天就是好日子。”

      余公公拿鑿子指著金坨,說:“放你娘的狗屁!你好好給慧娘娘看個日子!這是開得玩笑的事?不信,我閹了你!你選了哪天是好日子,我的龍頭杠保證誤不了事。”

      金坨忙雙手作揖求饒,說:“余公公莫生氣,我逗你老人家的。日子早看好了,沒人告訴你?陰歷二十八,正午時入土為安。”

      余公公勾勾手指,說:“夠了,足夠了。”

      金坨見余公公不再理他,又敲鈸子去了。這時,過來幾個女人,說:“余公公,你真是神哩,兩天功夫,龍樣子就出來了。”

      有個女人摸著龍嘴里的珠子轉了幾下,怎么也弄不明白,問:“余公公,這么大個珠子,怎么放進去的呢?”

      余公公說:“不是說我神嗎?我有法術。”

      龍頭龍尾都雕好了,對榫結在直杠子上。立時圍過來很多人,說:“阿呀呀,比老龍頭杠還威武!”余公公心想,他們真的說對了。老龍頭杠的頭雖然也是翹起的,那姿勢只是往前沖去。新龍頭杠的龍頭昂得更高,龍頸好像往上拉得長長的,活靈活現一條騰空而起的飛龍。

      割老屋正好還剩了朱砂,余公公調好一碗朱砂漆,把龍頭杠漆得紅紅的。龍嘴里的珠子漆成白色,龍的眼珠黑漆點白。漫水人心上想著的龍正是這個樣子。老楠木龍頭杠過去就是紅色的,隔幾年都要漆一遍,只是聽說成了文物,才沒有再上紅漆。

      余公公雕好了龍頭杠,又把慧娘娘的舊衛生箱拿出來,重新漆白了,畫上紅十字。有人不曉得,余公公就說:“慧娘娘說過,她要把衛生箱帶到那邊去。”

      余公公放衛生箱時,他對慧娘娘說:“老弟母,我答應過給你做個新的,我做不了啦。做箱子榫太細,我眼睛不尖了。”

      余公公又把笛子放在慧娘娘頭邊,說:“老弟母,你再聽不見我吹笛子,我也吹不動了。你帶去,陪著你。”

      出殯那日,天上掛著日頭。喪伕們早早的來了,頭上圍著白布,腳上穿著草鞋。待喪伕的飯要格外加菜,這是漫水的禮數。余公公過去說:“我拜托各位孫侄,你們慧娘娘、慧伯娘說過,她怕吵怕鬧,你們好好把她抬上山,莫在路上亂來。強坨很孝順,你們也不要整他。”

      “曉得,曉得!”喪伕們埋頭吃飯,嘴上含混著答應。

      余公公心上卻是明白,他們必定是要整強坨的。強坨平時不會做人,嘴巴說話不過腦子。他待娘心上很好,嘴巴上話難聽。人家不曉得的,都當他不孝。

      時辰到了,金坨端了一碗酒祭天祭地,又斥退各路野鬼野神,把碗往地上啪地摔碎,只聽得“噢”的一聲,靈棺就起來了。哭聲震天,旁人聽著也要落淚。兩條狗跳得老高,汪汪地叫。

      余公公拄著棍子,追在靈棺背后作揖,哭喊道:“老弟母,你好走啊!飛龍拉著你騰云駕霧,你一路蓮花上瑤池!”

      十幾丈白布圍著靈棺,強坨和鄉親們圈在白布里面,就像眾人拉著老大老大的龍船。黃狗圍著靈棺跳上跳下,又像是引路,又像在催人。黑狗跟著余公公,左右不離身。

      扶杠的喪伕喊著號子:“八抬八拉啊!”

      眾喪伕齊和:“噢!”

      “五子登科啊!”

      “噢!”

      靈棺到了塘邊,前后喪伕們開始推棺。前面的往后推,后面的往前送。強坨忙跪到水塘里作揖:“拜托叔叔、老弟、侄兒,求你們做樁好事啊,把我娘安心送上山!我有一萬個不孝,一萬個不好,都做錯了!求求你們啊!”陰歷二月天氣,強坨落到塘里嘴巴就紫了。

      余公公也在后面喊道:“莫推了,莫推了,出不得事啊!”

      推棺再怎么亂來,靈棺不得碰地,落井時辰不得耽擱。余公公喊幾聲,靈棺又慢慢前行,一路喊著號子,盡是些吉祥的話。

      靈棺到了冬水田邊,喪伕們又開始推棺。強坨哭喊著,跳到冬水田里,跪在爛泥里作揖:“鄉庭叔侄啊,你們做樁好事啊!我平日不是人,往后給你們當牛做馬都要得啊!”

      靈棺抬過田垅,開始往太平垴去。上山的路很陡,空手走路都怕摔著。喪家最擔心喪伕們在這條路上推棺,害怕靈棺落地。靈棺行到半山上,前面突然大喊一聲,掉轉身子就往后面推。后面喪伕們敵不住,飛快地往后退。黑狗和黃狗沖到前面去,咬住扶杠喪伕的褲子往山上拉。強坨嚇得魂都沒了,爬到靈棺下面趴著,生怕靈棺碰到地上。他嘶啞著聲音哀號:“求求你們了,你們莫整我了!曉得你們憑什么整我。我承認了,龍頭杠是我跟外面人打伙偷的!我保證把龍頭杠找回來,你們把我娘安心送上山啊!”

      喪伕們不再推棺,抬著靈棺往上去。強坨滿身是泥,趴在地上哭,半天沒有爬起來。余公公拿棍子打了他的屁股,說:“你這個不孝的東西,娘死了還叫你丟臉!”

      強坨哭道:“余伯爺,我沒有辦法,我屋欠你兩副老木,我哪有錢?”

      余公公罵道:“你這個傻兒啊!我白疼你幾十年!哪個要你還錢?你還趴在地上裝死?快去!”

      強坨爬起來,哭號著追上娘的靈棺。余公公腿腳酸酸的發軟,人落在了靈棺的后面。他抬頭望去,山頂飄起了七彩祥云,火紅的飛龍駕起慧娘娘,好像慢慢地升上天。筆陡的山路翻上去,那里就是漫水人老了都要去的太平垴。

    2011年11月28日動筆
    2011年12月27日完稿

      (《文學界·湖南文學》2012年第1期,責任編輯:黃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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