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娘娘突然想起余公公的笛子,問:“余哥,你的笛子還在嗎?好多年不聽你吹笛子了!
余公公笑笑,說:“你不說,我也忘記了。好多年了,不曉得還會吹嗎?”
余公公進屋去,半天才把笛子找了出來,說:“我記性越來越差了,笛子放在箱子底下,我硬記成柜子里了!
“吹什么呢?”余公公抬頭想了想,就嗚嗚吹了起來。他不再像年輕時由著性子吹,吹的是電視里常聽到的曲子。可他吹著吹著,就會從這個曲子吹到那個曲子去,吹到最后自己就笑了起來。慧娘娘也聽出名堂來了,嘴上卻說:“吹得好,你老了氣勢還這么長,你要千歲不老。”
慧娘娘早替余公公做好了壽衣壽被,一直想著哪天方便時拿出來。等到余公公替她割了老屋,她就拿不出手了。兩套壽衣壽被,抵不上兩副老屋。慧娘娘想了半日,說:“余哥,你的壽衣壽被,我去年就做好了。想等你八十歲生日,送你做賀禮!
余公公嘿嘿一笑,說:“我就曉得你要做的。拿來,我想看看!
慧娘娘進屋去,取了兩人的壽衣壽被,說:“你的,我的。”
余公公接過自己的壽衣壽被,一雙壽鞋從包里滾出來,就問:“老弟母,你哪里曉得我的鞋碼子?”
慧娘娘說:“我幫你納過鞋底,鞋樣一直壓在我床板底下。你和我那老的、旺坨、發坨、強坨、巧兒,幾個人的鞋,都是我跟嫂嫂打伙做的!
余公公就笑,說:“我只管穿,我哪里曉得!”
黑狗突然叫了起來,余公公忙看看屋前,是不是來了生人。沒有看見生人。黃狗早竄到地場坪了,腦袋昂得高高的。黃狗也沒看見生人。
余公公就罵黑狗:“黃天白日,見鬼了?”
余公公隨意的話,卻叫慧娘娘不安起來。漫水人相信,陰人來到陽間,人看不見,狗看得見。陰人晚上會出來,聽見公雞叫就飄然上山。夜里,狗若沖著門外叫,又不見門外有人,狗的主人就會害怕,私下檢點自己做錯什么事了。白日里見鬼,就更是不好的事。
慧娘娘抱了自己的壽衣壽被,回到屋里去。她點了三枝香,插在神龕前的香爐里,作了三個揖,說:“老的,你要保佑余哥。你伸腳就去了,你到好地方,留我在世上。不是余哥,我老屋都沒有睡的。你也要保佑強坨,不是兒不孝,他只有這個力量。他年紀輕輕,阿娘跟人家去了,他養一雙兒女,不容易。”
慧娘娘祭完了男人,回頭嚇得雙手打顫。原來余公公站在門口,不聲不響望著她。余公公曉得慧娘娘嚇著了,就笑道:“老弟母,你年輕時不信迷信的,怎么越老越信了?你替那么多人妝尸,人家說怕鬼,你說你不怕!
慧娘娘摸摸胸前,又反手捶捶腰背,說:“余哥你愒得我心跳到喉嚨里了!我是不怕鬼!我替人妝尸,那是行善。我活到如今無病無災,都搭幫過去了的人在保佑。我要我老的保佑你,保佑我。他是個善人,在閻王老兒面前說話算數。”
這幾日落雨,磚廠做不了事。強坨不去上工,守在余公公家打下手。老木開始上漆,慧娘娘說:“不得信就落雨了!再多晴幾日就好了!
余公公笑得很得意,說:“老弟母,你這就是外行了!老木上漆,落雨還好些!天晴有灰,漆就怕灰。落雨天只是干得慢些,沒有灰。干得慢不怕,反正慢工出細活。你的福氣好,老天才照顧!”
慧娘娘聽了,忙說:“哪是我的福氣?我是享余哥的福!”
老木漆過三遍,天上還在落雨。余公公說:“我上了天,要朝玉皇老兒叩九個頭!他老人家太照顧我了!”天空飄著細雨,青黑中似乎映著黃色的光。余公公望著天上,似乎他真看見玉皇老兒了。漫水人對于死后的光景,想象得有些邏輯模糊。有說死后見玉皇老兒的,有說死后見閻王老兒的。似乎天上和地下原是連在一起,玉皇老兒和閻王老兒是隔壁鄰舍。
余公公在老屋兩頭畫了松柏仙鶴之類,又在兩側畫上福祿壽喜和暗八仙。畫到何仙姑的荷花,余公公想起強坨跑掉了的阿娘,問:“你阿娘走了好多年了?”
強坨說:“八年了!
余公公問:“曉得她在哪里嗎?”
強坨說:“哪個曉得!”
“你訪過嗎?”余公公問。
強坨說:“她心野了,訪她做什么呢?不要我也就算了,兒女也不要了?”
慧娘娘說:“強坨,莫怪人家,只怪自己過去窮。她有心出去,就保佑她遇好人,過好日子。”
“前幾年聽說在浙江,又生了兩個兒女!睆娵缒钦Z氣,像說別人家的事。
余公公說:“兒女都這么大了,你新屋也修好了。我說,哪日她有心回來,你還得讓她進門!
慧娘娘也說:“我常日勸強坨,人家走了不要怨,她有心回來就讓她回來。吵啊,鬧啊,愛啊,恨啊,都是年輕時候的事。老來一想,跟哪個不是過一世?”
強坨說:“我是這樣想的,人家是這樣想的嗎?人家說不定在享清福哩!”
“人家享福,那是她的好事!退萬步講,她也是你兒女的娘,就讓她享福去!被勰锬锊幌朐僬f這事了,就問余公公,“余哥,你不聲不響,漆啊,金粉啊,都預備著。老話講得好,吃不窮,用不窮,盤算不到一世窮。你家日子從來過得比人家好,就是你會盤算!
余公公說:“你不也是不聲不響,就把我的壽衣壽被做好了嗎?”
老屋里面要漆紅的。余公公調好紅漆,說:“老弟母,人家用的是紅洋漆,我用的是朱砂漆。如今朱砂不好找,有錢都買不到。你不曉得,我這朱砂藏了六十多年了!”慧娘娘聽得滿心歡喜。
老屋漆好之后,放置在余公公的偏廈屋。四對木馬架起四根柱子,兩副老屋并排放在架子上,拿棕墊嚴嚴實實蓋著。余公公說:“樟木有香味,老鼠是最喜歡咬的!睆娵缏犃诉@話,飛快上山砍貓兒刺去了。
九
慧娘娘受了寒,病了。自己撿了藥,睡在床上不想動。清早,聽伢兒在外頭喊:“二十五,推豆腐;二十六,熏臘肉;二十七,獻雄雞;二十八,打糍粑;二十九,樣樣有;三十夜,炮仗射!”
快過年了;勰锬锾稍诖采喜粍,難免就會想些煩燥事。強坨阿娘走了八年,半點音信都沒有。聽人說她在浙江嫁了人,又生了兒女。那只是聽說。這邊的兒女就不要了?孫兒孫女在南方打工,曉得他倆過得怎樣?說是要回來過年的,又打電話說買不到火車票,不回來了。真買不到票,還是沒賺到錢?
臘月間,漫水天天聽得殺豬叫。村里只有兩三個屠夫,忙得雙腳不沾灰。哪家殺了豬,必要拿新鮮豬血、腸油、里脊肉做湯,叫做血湯肉。講客氣的人家,會請親戚朋友喝血湯。余公公有面子,村里人殺了豬,都會上門來請。余公公總是說:“你請慧娘娘,她去我就去!比思揖驼f:“慧娘娘病沒好,不肯出門。”余公公就說:“大家多請幾次,她的病就會好的!惫,慧娘娘的病就好起來了。余公公去別人家喝血湯,總會說:“只有你請我的,沒有我請你的,我這老臉沒地方放!”余公公好多年沒養豬了,年底就買百把斤肉,熏得臘黃的等兒女們回來。可兒女們難得回漫水過個年。他家的臘肉就老吃不完,每年過了立夏節,就把臘肉送人。請他喝血湯的人家,都是吃過他臘肉的人家。漫水人的禮尚往來,心里都是有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