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余笑著說:“老弟母,你字認得比我多,這幾個字只有我認得。這是魯班祖師傳下來的,就是在料上做的記號,標明方位。這個寫的是東山,這個寫的是西山。左邊為東,右邊為西。前面喊前山,后面喊后山,前后又喊正地、順地。”
有慧阿娘左右望望,說:“左邊是南方,怎么說是東方呢?”
有余說:“木匠講的東方、西方是不一樣的。木匠以中堂屋為準,左手邊是東,右手邊是西。東為大,西為次。旺坨成親了住東頭,發坨住西頭。”
“你們兩老自己住哪頭呢?”有慧阿娘笑著。
有余看看有慧阿娘的眼神,就曉得她在開玩笑。不等有余答話,他阿娘就說了:“我們老了,哪頭都輪不到了,住外頭!兒女養大了不孝,爹娘不就趕出去了?”
有慧阿娘忙說:“嫂嫂你說得好哩!旺坨和發坨這么懂事,哪會不孝?我強坨,我是不敢靠他。他那牛脾氣,犟死了。”
有余就專心做事了,聽她們兩大媳說話去。忽又聽有慧阿娘問:“余哥,我從沒看見哪個木匠在板子上寫洋文啊!”
有余有些不好意思,說:“旺坨告訴我的英語字母。我把每扇壁板都編了號,做好了就免得亂。六封屋,十幾間房,天干地支編起來不方便,就用洋文編。我魯班祖師沒傳過這個,嘿嘿!”
有余不要別人打下手,有慧閑著反正沒事,就在有余身邊遞東遞西。由你們說天說地,他都不搭腔。有慧阿娘喜歡男人老實,生氣時卻會嚷他:“啞起個尸身!”
冬月二十,有余進新屋。漫水進屋做酒,親戚和同房叔侄要挨家去請,村里其他人不需請,愿意喝酒自己來,叫做喝鄉酒。親戚和同房叔侄得備禮,喝鄉酒的不拘備不備禮,不備禮的放一塊炮仗也行。
有余人緣好,流水席從中午開始,天麻眼了還是炮仗不斷。秋玉婆也來喝鄉酒,她是跟著兒子鐵炮來的。通常喝鄉酒的不管備不備禮,一戶只來一個人。秋玉婆母子倆都來,只放一塊炮仗,有人就在背后講閑話。有余兩口子倒是高高興興,不論哪個來了都高聲招呼。秋玉婆喊著賀喜,就挨著鐵炮坐下了。
秋玉婆眼睛跟著有余打轉轉,等有余走過身邊,她忙立起來,再次招呼:“余公公,賀喜啊!”有余拍拍秋玉婆的肩膀,笑道:“秋玉婆,您老多吃多喝啊!”秋玉婆拍著肚子,滿嘴油光,說:“今日是吃大戶,我敞開肚皮吃,把自己脹死!”同桌的就開玩笑,說:“死個老牛,吃餐好肉!死個小牛,吃餐嫩肉!”有人又說:“秋玉婆,你要是死了,我們打喪火吃三日三夜,熱熱鬧鬧把你抬到太平垴去!”鐵炮端著酒碗,斜眼瞟了他娘,說:“她死不上路的,漫水沒有幾個人喜歡她。她死了沒有抬,拿釘耙拖出去!”鄉下人只要場合對勁,拿生死大事開玩笑,沒人生氣。秋玉婆笑著說:“俗話說,討死萬人嫌!漫水好多人?要過三四代加起來,才上萬人。我要把上萬人的嫌都討盡了才死!”有人就喊了起來,說:“好啊,你是千歲不老的老妖精!”
天氣很冷,場院里燒了一堆大火,又可取暖,又可照明。男人們高聲猜拳,天上飄著薄薄的冰霧,沒有人在乎。只剩鐵炮這桌還在吃,早來的都散席了。沒走的圍著火堆說話,伢兒們穿來穿去在坪里瘋。旺坨和發坨不時給火堆里加柴,火焰竄到半天上去了。有人見秋玉婆趴在桌上不動,就喊鐵炮:“你娘睡著了,還是喝酒了?”鐵炮望望娘,說:“她沒喝酒啊!娘,你回去睡啊!”鐵炮推了推趴在身旁的娘,他娘軟軟的滑到地上去了。桌上的人都笑了,說:“鐵炮你娘會睡啊,還像小毛毛樣的,肯定長命百歲,肯定千歲不老。”
鐵炮想把娘拉起來,說:“娘,你回去睡啊!”
鐵炮發現不對頭了,踢開腳邊的凳子,把娘抱起來,喊:“老娘!媽媽!老娘!”
沒想到竟然出事了。鐵炮抱著秋玉婆,不停地哭喊著娘。有慧阿娘跑過來,摸摸秋玉婆的脖子,又把耳朵湊到她鼻孔邊聽聽,回頭喊:“有慧,快把衛生箱拿來。”
有慧阿娘拿出聽診器,聽了一會兒,說:“老人家過去了。”
鐵炮哭著:“娘啊,落氣紙都沒燒,你就去了啊!你話都沒有一句啊!”
有余阿娘忙從屋里取來紙錢,堆在秋玉婆身邊燒了。遇著這種事,漫水總會有幾個頭腦清楚的人,一五一十地編條子,你做什么,他做什么。炮仗在鐵炮家門口響起來,門口又燒了三堆紙錢。秋玉婆的尸體被人抬了回來,鐵炮家老小上下哭聲震天。喪事需別人主持,喪家自己不能動手。有人很快燒了水,有慧阿娘替秋玉婆妝尸。
有慧阿娘試試水,說:“太涼了,加點熱水,這么冷的天。”
旁邊好幾個幫忙的女人,有人就說:“她現在還曉得冷熱?”
有慧阿娘輕聲說:“死者為大!侍奉死的,同侍奉活的,要一樣。”
有慧阿娘果然就像給活人洗澡一樣,邊洗邊同秋玉婆說話:“水熱熱火火的,洗得干干凈凈,舒舒服服,你好上路啊!先給你洗背,你莫急啊。你有福氣,吃得飽飽的走。你是哪輩子修來的好福氣?無病無痛,說走就走了。”
有人就問:“怎么這么快呢?”
有慧阿娘說:“可能是急性胰腺炎,可能是心肌梗塞,也可能是別的急病。我是半桶水,大醫院的醫生,看一眼就曉得了。”
有人過去喊鐵炮:“你娘的壽衣預備了嗎?”
鐵炮說:“哪里預備?她真以為會千歲不老的。”
女人們就商量,問哪家去借。她們曉得哪幾個老人預備壽衣了,就說:“鐵炮,借壽衣,要孝子自己出面。你上門去,多說幾句好話。這是修陰德的事,人家肯借的。”
鐵炮說:“老木也沒有。”
有余阿娘說:“老木人家只怕不肯借的,我去和你余太太講一聲,要他趕快割!”
鐵炮朝有余阿娘作揖,說:“余太婆,你做得好事,修千年福啊!”
鐵炮借壽衣去了,有慧阿娘又喊人加熱水,不能叫水涼下來。突然,響起一聲炸雷,秋玉婆的下巴掉了下來。死人的下巴往下掉,下眼皮也拉開了,眼睛白白地翻著。女人們都愒得彈,不停地拍著胸口。有人就說:“冤枉話講多了,遭雷打。這回真是相信了。”
有慧阿娘說:“莫這么講,人都死了。”她說著,就把秋玉婆的下巴往上扣好,又把她的眼睛合上。有人又想起冬天雷聲的不祥,說:“雷打冬,牛欄空。明年只怕是個大災年啊!”
鐵炮借來了壽衣,哭喊道:“娘啊,你到那邊去,要好好保佑漫水的人啊!都是好人,都在送你!”
有余鋸了自己屋的木料,通宵給秋玉婆割老屋。鐵炮跑來,撲嗵跪在地上,嘭嘭地碰了三個響頭,說:“余太太,你修千年福啊!你子孫興旺,千財萬富!”
有余說:“老屋你就莫管了,你去招呼其他事。老人家睡白木去是不好的,要上漆。你問問三道士,看是哪日的日子。日子不就,只漆一道。日子寬,就多漆兩道。漆,我屋里還有,你莫管。”
“我去問問。我人都木了,事事還得請余太太想著。”鐵炮又說,“我娘是又想來喝酒,又沒有面子來喝酒。我要她來的。我說,余太太和余太婆不會計較你的,你去吧。沒想到,她就去了。”
有余說:“哪個都想不到的事,莫哭了。鐵炮,我們好好把你娘送走。”
鐵炮臨走又說:“余太太,木錢和漆錢,我以后算給你。”
有余搖頭說:“快去,不是講這話的時候。”
鐵炮走了不久,又跑回來,說:“余太太,有人回信,說三道士不敢做佛事道場了。這幾年,有事就整他,說他搞迷信。三道士那里,你說話他聽。”
有余說:“我這里半刻功都停不得,哪有空去找三道士?他整是挨整,道場不照樣做?下回哪個斗爭他,我就問他屋里要不要死人!你把我這話告訴他,就說是我講的。另外,你捉條雞送去。”
有余哐當哐當忙到天亮,老屋的粗坯出來了。早飯時,跑到鐵炮家吃喪火飯。鐵炮過來說:“余太太,三道士說,出喪不準喊過去迷信的號子了。”
有余問:“三道士聽哪個說的?”
鐵炮說:“三道士講,上面干部交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