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漫水是個村子,村子在田野中央,田野四周遠遠近近圍著山。村前有棟精致的木房子,六封五間的平房,兩頭拖著偏廈,壁板刷過桐油,遠看黑黑的,走近黑里透紅。桐油隔幾年刷一次,結著薄薄的殼,炸開細紋,有些像琥珀。
俗話說,木匠看凳腳,瓦匠看瓦角。說的是木匠從凳腳上看手藝,瓦匠從瓦角上看手藝。外鄉人從漫水過路,必經這棟大木屋,望見屋上的瓦角,里手的必要贊嘆:好瓦角,定是一戶好人家!
木屋的瓦檐微微翹起,像老鷹剛落地的樣子。屋脊兩頭像鳥嘴朝天的尖兒,就是漫水人說的瓦角。瓦角扳得這么好看,那瓦匠必是個靈空人。鄉下人看匠人手藝,有整套的順口溜,又比如:泥匠看墻角,裁縫看針腳。
扳得這么好瓦角的瓦匠,就是這屋子的主人,余公公。漫水這地方,公公就是爺爺。余公公的輩分大,村里半數人叫他公公。余公公大名叫有余,漫水人只喊他余公公。余公公是木匠,也會瓦匠,還是畫兒匠。木匠有粗料木匠,有細料木匠。粗料木匠修房子,細料木匠做家具。平常木匠粗料、細料只會一樣,余公公兩樣都在行。漫水人說話沒有兒化音,唯獨把畫匠師傅叫成畫兒匠。興許曉得畫畫兒更需心靈手巧,說起這類匠人把話都說得軟和些。畫兒匠就是在家具或老屋上畫畫的,多畫吉祥鳥獸和花卉。不只是畫,還得會雕。老屋就是棺材,也是漫水的叫法。還叫千年屋,也叫老木,或壽木。如今家具請木匠做的少了,多是去城里買現成的,亦用不上畫兒匠。余公公的畫兒匠手藝,只好專門畫老屋。
漫水的規矩,壽衣壽被要女兒預備,老屋要兒子預備。不叫做老屋,也不叫置老屋,叫割老屋。余公公的老屋是自己割的,他六十歲那年就把兩老口的老屋割好了。不是兒女不孝順,只是兒女太出息。兩個兒子都出國了,一個在美國,一個在德國。女兒離得最近,隨女婿住在香港。美國那個叫旺坨,德國那個叫發坨。兩兄弟在外面必有大號,漫水人只叫他倆旺坨和發坨。女兒名叫巧珍,漫水人叫她巧兒。兒女不當官,不發財,余公公竟很有面子。逢年過節兒女回不來,縣里坐小車的會到漫水來,都說是他兒女的朋友。漫水做大人的見著眼紅,拿自家兒女開玩笑,說:“我屋兒女真孝順,天天守著爹娘。不像余公公兒女,讀書讀到外國去了,爹娘都不認了!”做兒女的也會自嘲:“有我們這兒女,算您老有福氣!要不啊,老屋都得自己割!”
余公公的老屋是樟木料的。他有一偏廈屋的樟木筒子,原來預備給兒女們做家具。兒女們都出去了,余公公就選了粗壯的樟木筒子割老屋。漫水這地方,奶奶,叫做娘娘。余娘娘還沒打算自己做壽衣壽被,一場大病下來人就去了。隔壁慧娘娘把自己的壽衣壽被拿出來,先叫余娘娘用了。第二年,慧娘娘的男人家有慧公公死了。有余和有慧,出了五服的同房兄弟。慧娘娘雖把自己兩老的壽衣壽被做了,老屋還沒有割好。慧娘娘沒有女兒,只有個獨兒子強坨。她就自己做了壽衣壽被,等著兒子強坨割老屋。強坨說:“我自己新屋都還沒修好,哪有錢割老屋?就這么急著等死?”話傳出去,漫水人都說強坨是個畜生。鄉里人修屋,就像燕子壘窩,一口泥,一口草。強坨新修的磚屋只有個空殼,門窗家具還得慢慢來。兒子只有這個本事,慧娘娘也不怪他。怪只怪強坨嘴巴說話沒人味,叫她做娘的沒有臉面。慧公公沒有老屋,余公公把強坨叫來:“你把我的老木抬去!”慧公公睡了余公公的樟木老屋,漫水人都說他有福氣。
二
漫水地名怎么來的,村里沒人說得清。要是去城里查縣志,地名肯定是有來歷的。漫水人不會去想這些沒用的事,只把日子過得像閑云。心思細的,只有余公公。他兒女們都說:老爹要是多讀些書,必定是了不起的人物。漫水只有余公公跟旁人不太像,他不光是樣樣在行的匠人,農活也是無所不精。漫水這么多人家,只有余公公栽各色花木,芍藥、海棠、梔子、茉莉、玉蘭、菊花,屋前屋后,一年四季,花事不斷。有人笑話說:“余公公怪哩,菜種得老遠,花種在屋前屋后!”
余公公的菜地在屋對門的山坡上,吃菜需得上山去摘。一大早,余公公擔著筲箕,筲箕里是些豬糞或雞屎,晃晃悠悠的往山上去。一條大黑狗,歡快地跟在身邊跳。黑狗風一樣的蹦到前面,忽然停下來,回頭望著余公公。黑狗又想等人,又想飛跑,回過頭的身子彎得像弓,隨時會彈出去。余公公喊道:“你只顧自己瘋,你瘋啊,你瘋啊,不要管我!”黑狗肯定是聽懂了,搖搖尾巴,身子一彈,又飛到前面去了。
山上有茂密的樅樹,春秋兩季樹林里會長樅菌。離山腳三丈多的地方,樅樹有些稀疏,那里就是余公公的菜地。余公公爬坡時,腳步有些慢。黑狗早上去了,又蹦下來,屁股一蹶一蹶,往后退著走。黑狗那吃力的樣子,就像替余公公使勁。余公公說:“不中用的東西,你還拉得我動?”黑狗肯定又聽懂了,搖搖尾巴,腦袋一偏一偏,眼珠子亮亮的。
余公公施肥或鋤草的時候,同黑狗說話:“你要是變個人,肯定是個狐貍精!”黑狗是條母狗,身子長長的,像刀豆角,毛色水亮水亮,暗紅色的嘴好比女人涂了口紅。村里別人的狗都是黃狗、灰狗或麻狗,只有余公公屋里是條黑狗。那些黃狗、灰狗或麻狗,又多是黑狗的子女,總有四五十條。前年開始,黑狗不再生了。過去八九年,黑狗每年都要做一回娘。不再做娘的黑狗,仍活得像年輕女人,喜歡蹦跳,喜歡撒嬌。余公公逗它:“崽都生不出了,還這么瘋,不怕丑啊!”
這時節,正是栽白菜的時候。余公公的白菜已栽下半個月,嫩嫩的葉子起著細細的皺。蒜已長得半根筷子高,稈子粗粗的包著紅皮。辣子即將過季,改天得把辣子樹撥掉,再栽一塊白菜。快過季的辣子拌豆豉炒,或作爆辣子,都是很好的菜。村里人叫這扯樹辣子,余公公叫它罷園辣子。秋后快過季的西瓜,余公公也叫它罷園瓜。罷園二字,余公公在畫兒書上看到的。年輕時學畫兒匠,余公公讀過幾本畫兒書。
余公公慢慢收拾著菜地,突然想起好久沒同黑狗說話了。一回頭,見黑狗蹲在菜地邊上,一動不動望著山下的村子。二十多年前,縣里來人畫地圖,貼出來一看,漫水人才曉得自己村子的形狀像條船。余公公的木屋正在船頭上。船頭朝北,船的東邊是溆水。
村子東邊的山很遠,隔著溆水河,望過去是青灰色的輪廓;南邊的山越往南越高,某個山洞流出一股清泉,那是溆水的正源;北邊看得見的山很平緩,溆水流過那里大片的橘園,橘園邊上就是縣城;西邊的山離村子近,山里埋著漫水人的祖宗。墳包都在山的深處,那地方叫太平垴。漫水人都很認命,遇著爭強斗氣的,有人會勸:“你爭贏了又算老幾?都要到太平垴去的!”人想想太平垴,有氣也沒氣了。
溆水河邊有寬寬的沙地,長著成片成片的柳樹;柳樹林又連著橘園,河邊長年烏青烏青的。沙地好種西瓜和甘蔗,哪個季節都是伢兒子的天堂。從深秋到冬天,河邊橘子紅了,甘蔗甜了,伢兒子三五成群,偷甘蔗和橘子吃。偷甘蔗也有手藝,用腳踩著甘蔗蔸子,悶在土里扳斷,不會有清脆的響聲。一望無際的甘蔗地,風吹得沙沙的響,伢兒子在里頭神出鬼沒。偷橘子吃的,手上易留下橘子皮的香味。伢兒子也自有辦法,扯地里枯草包著橘子剝皮,手上不再有氣味。有人發現自家甘蔗或橘子被偷了,多會叫罵幾句,哪個也不會當真。哪家都是生兒養女的,伢兒女兒哪有不調皮的!
溆水要流到東海去,東海在日頭出來的地方。溆水流到沅江,沅江流到洞庭,洞庭流到長江,長江流到東海。山千重,水百渡,很遠很遠。說近也很近,溆水邊有座鹿鳴山,山下有個蛤蟆潭,潭底有個無底洞,無底洞直通東海龍宮,鉆個猛子就到了。蛤蟆潭在溆水東岸,西岸是平緩沙灘,河水由淺而深。水至最深處,就是蛤蟆潭。很久以前,東岸有個姑娘,很孝順,很漂亮。有一天,姑娘蹲在蛤蟆潭邊的青石板上洗衣服,青石板突然變成烏龜,馱著姑娘沉到水里去了。姑娘被帶到東海龍宮,做了千年不老的龍王娘娘。青石板原是烏龜變的,烏龜原是龍王老兒打發來的。
余公公還是伢兒子的時候,常在蛤蟆潭西岸游泳,打死也不敢游到東岸的潭中間去。余公公沒聽人說過南海、北海或西海,只聽說有東海,也只聽說過有東海龍王。東海龍宮遍地珍珠瑪瑙,有美麗的龍女。漫水人望見太陽雨,總會念那句民謠:邊出日頭邊落雨,東海龍王過滿女!漫水人說過女,就是嫁女。遇上件好東西需得夸贊,必會說:龍王老兒的轎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