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理論 >> 文學理論 >> 正文
散文氣味
好散文的氣味應該像青草一樣好聞,當一場細雨過后,青草的氣味老遠就能聞得到,讓人產生沁人心脾的感受。這個氣味不是隨意調制出來的,而是來自作家靈魂深處的東西,與其學養、閱歷、審美、興趣、性格、觀察事物的視角是密切相關的,有人說寫同一種題材的作家氣味相似,不是這樣。比如普利什文寫森林與湖泊,寧靜溫和、草木茂盛的畫面,生長蘑菇的樹墩,給人以身臨其境的現場感;而同樣寫湖泊的梭羅,其筆下的瓦爾登湖卻散發另一種氣味,是一種近乎冷峻的色調。顯然,前者與自然界貼得更近,寫小花小草都親切生動,而后者不過是想進行一場試驗,是以體驗的姿態來到湖畔的,因此在體驗了2年零7個月后,他就離開了湖畔。
當下,有自己獨特氣味的散文不多,互相仿制的痕跡明顯,看到哪一種寫法或探索成功了,便一窩蜂地追上去。翻開各地的報紙副刊,文章的取材、內容都極其相似,圍繞著吃喝拉撒、旅游觀光、公公婆婆一類的陳詞濫調打轉。這種寫法和腔調,已經寫了60多年。寫故鄉,必然寫到村前的小河,小河邊的老柳樹,以及爺爺養的老黃牛、祖母喂大的老母豬,這就讓散文從頭到腳地散發出一種陳舊腐朽氣味,和詞語用完江郎才盡的味道。全國那么多報紙,但副刊上散發氣味相同的文字,這無疑是一種資源浪費。那么,怎么才能讓散文散發新鮮的青草味?或者樹脂與植物味?我個人認為,一篇好散文之所以好,一定是整體的好,從形式到內容都出新意,這需要從細微的具體入手,比如,給散文取一個好標題,也能達到一種滿目新鮮的效果。去年到長白山采風,回來想寫寫山下的河流,但河流被人寫濫了,接連幾天,我在大腦里搜索與河流有關的意象,幾乎全是被人用過的殘羹剩湯,大而空洞的比喻,什么母親啊,哺育啊,感覺不好寫,不容易出新。
許多想法在腦海翻滾,卻不知從何下筆,這是母雞下蛋前的痛苦折磨。如何出新?黃昏散步,天空突然打下一道閃電,一個意象涌現了,我喃喃自語:“河流,一個閃光的預言”——這個意象啟發了我,就立即決定用這個句子做標題,像在古堡前找到一把鑰匙,接下來的全篇創作一揮而就,文字也延續了標題的空靈、自由與詩性氣味。好的標題是定海神針,有了它,剩下的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語言:精品意識
什么才是精品?行文結實沉穩、有思想分量,把某一問題挖掘得深刻極致,因而喚起大面積的共鳴。還有,就是經得起時間的檢驗和反復閱讀,這是個衡量精品的硬指標。當我們回頭閱讀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作家的作品,會有一個驚人的發現:許多當時紅極一時的作家已經過時,不能讀了,會讀出笑聲。但你讀魯迅、沈從文、梁實秋和林語堂,卻沒有過時感。即便是魯迅的雜文,至今讀來還是那樣犀利解氣,許多話好像是說給當下,而這正是精品的力量。
我每構思一篇新作,都咬緊牙關,在心下暗暗發誓:給自己的文字增加難度,寫別人沒有寫過的題材、故事、角度等等。當然,這很難,因為世間萬物都被高手寫過了。那么,就從一句話一個詞入手,力爭寫出一毫米的獨特。做有理想有英雄主義情結的寫作者,下筆前運足長氣,有強烈的渴望和沖動,超越一般概念的業余寫手筆下的小制作、小輕松和小俏皮。這里,我特別強調散文語言的新意,不管你寫什么物景,表達何種情懷,都要用從原野上采擷而來的帶著露水的語言,新到一個比喻,一個詞語,新到從頭到腳,像童年的鄉下春節,木門上的大紅春聯那樣新鮮奪目。
從眾多的陳舊故事中找新鮮感,所謂“舊瓶裝新酒”,狠狠地挖掘和打磨,反復修改,但這遠遠不夠。我有一個做法,就是把新寫的作品先存放起來,不急于發出去。放多久為宜呢?答案是最好放一年到兩年。當下的時代日新月異,生活每天都被復制,花樣疊出地拼接和粘貼,許多人為出名不惜手段。而忍受寂寞,拒絕約稿,讓自己寫出的作品鎖在抽屜里兩年誰能做到?這需要勇氣。但這是接近精品的惟一可能。
狀態:強大的內心
是哪些東西可以幫助你保持上述狀態和力量?我個人的體會是要有一顆強大的內心,不受外部世界的干擾,有甘于孤獨享受孤獨的能力,同時寬容和包容,讓自己的心比大海還要明亮開闊,伏下身就可做文字的國王。第二點是要為自己的生活做減法,該扔掉的扔掉,不計較小利益。放下丑陋才能純粹地和美的事物待在一起,就會讓你的心靈始終保持詩意和單純感。在單位,我從不關心無聊的瑣事、空穴來風的八卦,滿天飛的謠言更與我無涉。為自己的生命做減法,激發自己潛伏的正能量。我知道有的人散發出的東西全是負能量,好事也往壞處猜疑。一個好好的人經其聯想加工,就變得不堪入目了。試想,當他滿腦子里裝滿了現實的垃圾,還能寫出清澈的美文嗎?看人多看對方長處,把人性的弱點減少到最低。嫉妒,愛背后貶低他人,習慣于僵化的直線思維,惺惺的自戀之態,這類人越來越多,最好遠離。
我幾乎不參與不必要的社交,但該參與的社交一定要有。比如和優秀的文友聚會,既能獲得鼓勵又能學到東西,比如文學沙龍聚會,高手互相交鋒,及時對你的得意之作指出不足。這樣一來,你會不斷地迫使自己改變寫作的路數,挖掘出最大的潛能,不斷地騰躍和上升,而不會沉溺于微小的成績沾沾自喜。反之,沒有與更多的高手交流碰撞機會,生活的瑣碎和負擔會慢慢地磨鈍你的個性和棱角,年齡的增長和身體的衰老會削弱你原有的勃勃雄心,到最后你就會變成一個在大街上緩緩走動的老人,一年年地向生活妥協,向時間舉手投降。
對作家而言,重要的不是生活經歷,而是心理體驗。重視感受,盡可能每年都有外出旅行,多見世面,這對散文寫作有利。見得多了,心胸就會變得開闊。見得多了,更容易準確地理解人和世界。
喧囂和熱鬧,讓作家更加浮躁不安,嚴重脫離生活,長期不接地氣,眼高手低,根本寫不出好作品。
在多年前,我本人一度是很焦慮、狂躁和脆弱的,但近年來逐漸安靜,信奉健康、快樂、簡約……和文學一起完成著自己的修為。
虛構的底線
散文能否虛構?這在整個散文界是個爭論不休的問題。這里,我只說出一個事實:沒有細節虛構的文字,能夠組成一個完整的文本嗎?不能。我甚至固執地認為,絕對真實的記錄是沒有的,包括日記。日記還有個人化的誤解、誤識和誤差,何況一篇藝術性強的散文。但我同時認為,散文的虛構是有底線的,我不妨舉例說明:去年我曾讀到一篇懷念剛去世的母親的散文,是一位熟識的朋友所作。他把當了一輩子農民的母親寫得高大完美,說他母親是村里的養蠶能手。我讀后立即給他打了個電話,讓他節哀順變,說了一堆安慰的話。但沒想到他在電話那端大笑起來,說:“純虛構。”我聽后愣怔半天,很快明白了什么。要命的是,直覺告訴我,他在為自己的“純虛構”感到得意。我在心里輕輕說了聲“罪過”,就厭惡地掛斷了電話。我決定自此不再聯系他。
這就是我要說的散文寫作的虛構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