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作品在線 >> 在線閱讀 >> 《中國西部兒童文學作家論》 >> 正文
安武林力圖通過童話穿透對生活本質的理解,這一過程既是他對童話文體價值的發現與體認,更是他對于兒童文學施以孩子可能性文學命題的探問和實踐,或者說,他想過濾、概括、規整一些基本的生活世界的意義范疇給孩子,這些范疇均來自于生活,安武林想加重孩子對它們的認知。通過童話再造現實的方式呈現給孩子,實際是把生活事實放大了,聚焦了,本質化了。所以,在他的童話中我們一方面我們會發現深刻的生活現象本原,它讓故事有真實的情感發生基礎;另一方面文本又清晰地浮現出作家穿透現象后的思想理念,同時伴隨童話世界特有的理想性升華。如安武林通過不同文本對母愛這一主題的反復表現就很有代表性。在《好心的貓媽媽》一篇中,貓媽媽是一位慈愛的母親形象,在她的眼里,所有的幼小生命都是淘氣可愛的,她對他們涌動的只有強烈的愛意,哪怕是對一只小老鼠。作家尤其通過對對立的貓與老鼠間關系的變形處理,來凸顯母愛本身。在這里,“母愛”現象本身被聚焦放大了。同樣是表現母愛,《口袋里的太陽花》一篇構思更為出彩,它更加打開了母愛輻射的范圍,袋鼠媽媽每天推著小童車,將禮物送給森林里的小動物們,這些孩子們也將愛回饋給了袋鼠媽媽,于是裝在袋鼠媽媽口袋里的泥土啊,花籽啊,最后長出了美麗的太陽花。這一篇童話寫得很美麗,在生活真實的基礎上開掘出了童話的內在意蘊與境界之美,同時飽含了饒有層次感的具象之美,將母愛的情感作了非常深層次的藝術升華。另有一篇寫母愛的《貓媽媽站成了一棵樹》也很值得分析。它的開題很日常化,一只貓媽媽每天在吃飯的時候等貓孩子回家,總是等啊等啊等好長時間孩子才回來。這一天老鼠國王要給兒子抓一只貓當寵物,貓媽媽感覺自己磨磨蹭蹭的孩子很有可能被抓走,她擔心得不得了,于是出門尋找。她找來找去找不著,最后只好站在大路中央等,等得她都變成了一棵樹。最后貓孩子變成了一只螞蟻,爬在了這顆樹上才躲過了一難。這篇童話從貓媽媽出門尋找之后的部分處理得很讓人意外,初次閱讀非常有文學的陌生化審美效果,但仔細分析它的起承轉合、文學造型處理又相當自然,而且全部忠實于生活本身。作家想外化或藝術化貓媽媽等待的漫長時間與急切的心情,這些非物質化的存在,于是他想到了形體的凝固。貓媽媽因為持久的站立,她的腳不斷的向下伸入泥土,最終她都站成了一棵樹。在眾多民間傳說中,我們都見到過主人公因長期等待變成石頭的故事。安武林的這一篇構思與此有相似之處,但又有創造性在內。樹是活的生命體,其形象符合童話文體的屬性,變形伸縮自如,而且極好地承載了思想意念,還連接了后面的情節。此篇童話在結尾孩子與媽媽都很快變了回來,它的結尾完全是兒童文學式的。這篇童話很顯示安武林的創作功力。它奇巧的構思、藝術的具象化與情節的轉折都運用得相當嫻熟自如,整個故事并不顯文學的匠心,體現出作家技藝的純化。
兒童文學中的成人形象書寫始終是個特別的領域。在兒童文學中持有怎樣的成人觀實際上從另外一個角度很典型地體現出作家的兒童文學自覺意識。兒童的成長既離不開成人的教育與引領,但同時又是兒童自身主體性逐漸明晰并不斷修正與調整的一個過程。這期間成人與兒童兩個主體始終是共在的,但他們之間的位置與關系在不同的社會、時代背景下形態卻有巨大的差異。可以說,兒童文學自身的發展過程一定程度上也就是探索這兩個主體關系內涵的過程。新時期以來直至新世紀,我國兒童文學已經進入了一個快速發展的良性時期,其中一個顯著的征候便是成人與兒童兩種形象都擁有了新質的精神風氣。作家們都在努力思索兒童主體性的建構,成人主體性的重建,以及雙主體的協調、融通等問題。作家們在此價值領域的批判反思與實踐程度,與其兒童文學創作業績有密切的關系。西部兒童文學在這方面的表現與整體中國兒童文學是一致的,有一些作家尤其表現得很突出,安武林算是有代表性的一位。
安武林是陜西作家,后來移居北京,從事專業的兒童文學出版、編輯與寫作。這種文化身份的變遷對他現代兒童文學觀的開拓意義非同尋常。在成人與兒童主體性探求的問題上,他是自覺理性的。他尊重孩子的主體性,也認同成人在教育引導兒童過程中的主體性作用,他堅持這兩重主體性的同在,但既不是大對小的壓迫,也不是大對小的俯就,而是智慧的有方法的影響與改變,同時成人與孩子各自秉持自然自由的生活狀態,在健康快樂的心境下輕松成長。安武林有一種樸素的認知很值得重視,兒童文學要在還原真實的成人存在的基準上去與孩子發生關系,對成人刻意的拔高與雕塑都是違背生活事實的,作家固然要對兒童文學中的成人生活與事件有所過濾與處理,但此處強調的是一種文學精神與價值理念,即作家不能美化或變形成人作為“人”所具備的一些最基本的東西。成人也有缺點,有煩惱與痛苦,他們每一個都是時間之流中具體而微的“過客”,每一天的成人都是俗世的。兒童文學中的成人理應與現實中的成人是同質的。安武林的成人觀體現出他成熟的兒童文學思想,他在這個問題上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他的《馬大哈熊爸爸》寫的就是一個再真實不過的爸爸形象。這個爸爸不是人們慣常印象中的優秀爸爸,卻是一個很生活化日常化的爸爸。但在他大大咧咧、粗心笨拙的外觀下,卻掩藏著一顆與人為善、尊重萬物、向往自由的透明的心靈,他并不完美,但最終卻能贏得身邊人們的認可和嘉許,就是因為他的隨和、真誠與樸實。他真正能與孩子平等交往,無顧忌地與他們一起游戲,他能及時發現孩子的優長,勇于給孩子讓位,讓他們獨立成長。他顛倒了傳統觀念中權威與順從的“父與子”的關系模型,而是建立了一種與孩子陪伴在一起、共同經歷、共同成長的新生活秩序,這是最值得我們關注的地方。這其實是熊爸爸的生活哲學,他在打通成人與孩子既有的對峙的關系,讓他們一起并列地前行。童話中熊爸爸發明的那輛自行車就是一種最好的象征。熊爸爸的大自行車與熊孩子的小自行車中間,被一條焊接的鐵棍連接著。這保證了他們倆永遠能同步向前,自然當速度加快時,熊爸爸就會發揮主力了。這是安武林很智趣的引導模式,你不得不佩服其中所蘊含的一個現代父親所擁有的精深的教育思想。
《馬大哈熊爸爸》是一篇較長的童話,安武林也通過一些短篇形塑了平凡而又極富思想性的成人形象,如《第一百棵大樹下》。安武林很在意作品的名字,也在努力經營這一點。對《第一百棵大樹下》這個名字,他似乎很滿意,因為在一個集子中這一篇的后面,他談到了童話的名字的問題。的確如此,這一篇的名字確實很有內涵。乍看題名,讀者絕對想象不到它的內容。原來它寫的是熊爸爸如何引導熊孩子每天早晨起床跑步的故事。由于運用了智慧的非直接的處理方法,熊孩子最終能做到積極快樂地面對原來絕對做不到的事情。這一篇的啟示之處在于,兒童教育究其實質是一項充滿挑戰而相當有難度的事情,它要求成人摒棄直線型的思維模式,從兒童的立場出發去思考設計解決問題的途徑與方法。由于這始終是成人與兒童兩類不同性質的主體發生碰撞、對話、并最終走向和諧融通的過程,因此兒童教育中其實富含了相當的智性與生活實踐經驗的成分,成人無疑在其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透過眾多作品可以看出,安武林對成人的主體定位已經實現了較自然自如的理解與掌控。成人對孩子完全可以實現日常性中的深層引領,這是非常不易的。《這個世界的秘密》也很有說明力。故事中寫了一個書呆子大個子老鼠與一個小個子貓,其實形塑的就是一個成人和一個孩子。安武林童話中的動物形象與真實的動物之間持有特定的藝術距離。他不受制于現實生活邏輯的限制,自由地利用童話世界的規則來安排人物之間的關系。比如這一篇中的貓與老鼠,恰恰顛倒了它們之間固有的位置。老鼠的形象是“大”于貓的。大個子老鼠是一個書呆子,小個子貓調皮搗蛋,總是干擾大個子老鼠讀書。經由他們之間游戲性的交往,一群貓最終發現,這個世界的秘密,原來都藏在書里。這篇童話的結尾處理得相當精彩,一群貓簇擁著一只老鼠,他們在一起讀書。
小個子貓騎在大個子老鼠的脖子上,緊緊抱住了大個子老鼠的脖子。他低下頭,第一次看大個子老鼠的書。
哇,那些文字就像一朵一朵黑色的小花,搖曳著,散發著陣陣清香。
大個子老鼠搖頭晃腦地朗讀著,他的腦袋歪向哪一邊,所有的貓的腦袋就歪向哪一邊。
這樣搖來晃去,哈哈,他們身后的大樹也忍不住了,跟著他們一齊搖來晃去。遠遠看去,他們就像是在表演舞蹈節目。
這段結尾的情境非常幽默有趣,它既散發著濃濃的生活氣息,又滲透了美麗的童話特有的文學屬性。讀后令人回味無窮。
從本質看,兒童文學面對處理的永遠是“大與小”這雙重存在物。兒童文學作家既會寫“大”,也會寫“小”。這兩方面有聯系,但也有區別。安武林對“小”的藝術觀照同樣很值得分析。兒童與成人相比,其外在形態確實是“微小”的。因此,作為為兒童而存在的兒童文學,其核心視域應該在對這微小世界的映現與表達。兒童文學作家對“微小”的美學開墾,實際上彰顯的是其純正而基礎的兒童文學價值視野,體現出他們對兒童世界的深度精神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