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塔,建于福建泉州石獅市寶蓋山頂。寶蓋山又叫大孤山,因兀然獨立于陸海之間而得名。它臨臺海而引南溟,氣勢非凡,更顯東南形勝,并令其上的姑嫂塔出于“高山云端”,“可望商船往來”。藍天下,碧海邊,大孤山,似巨船,剔透玲瓏的姑嫂塔宛如一片追云白帆,又像一只海鷗戲桅,說不盡身后的平田廣袤、阡陌交通,以及掩映于叢叢綠樹中的村村鎮鎮、廠廠店店……
寶蓋山頂本無塔,原不過一片裸露無遺、且形似女子的自然石聳立其上。隨著南宋時期一度繁盛的商貿活動,這里才因當時“若欲船泛外國買賣,則自泉州便可出洋”(吳自牧《夢溪錄》)的現實建起一座石塔,并附會以“望夫石”的舊聞,逐漸演繹出一個美麗凄婉的“姑嫂塔”的傳說:
很久以前,寶蓋山下住著一戶貧苦人家:一對夫婦和丈夫的妹妹。一年,由于災荒,家中貧困交加,年輕力壯的丈夫決計闖蕩南洋,冒死商販,以解倒懸。然而,他一去數載未歸。不知丈夫是死是活的妻子一邊操持家業,一邊撫養小姑,并常常帶著小姑登上寶蓋山頂望洋興嘆,盼夫安歸。三年后的一天,一只熟悉的帆船終于從天際飄來,望眼欲穿的姑嫂熱淚盈眶,鵲橋相會就在眼前。然而,正當丈夫就要抵岸時突然船體觸礁,船沉人亡。悲痛欲絕中,姑嫂二人亦縱身從寶蓋山頂躍入萬丈狂瀾,以身殉情……于是,時人哀之,在寶蓋山頂建造石塔懷念她們,并稱之為姑嫂塔。
這個傳說也見載于明代學者何喬元的《閩書》。只不過與以上民間所傳不同的是,書中把塔說成了姑嫂積石所成,也沒有商人歸來觸礁沉船的內容。同樣生活于明代的詩人蘇紫溪對此的詩證是:“瓊樹當空出,巨帆帶月遙;二妃環佩響,秋色正蕭蕭”。他更是把姑嫂說成了二妃,季節被確定為深秋。以上兩份材料所表明者,無非是姑嫂塔的傳說以“八王之亂”后遷入的中原移民傳承望夫石為底版,至少在明代已經成型并有了其種種異傳。這些異同,只要與《幽明錄》中之相關記述作比較便可昭然:“相傳,昔有貞婦,其夫從役,遠赴國難。婦攜弱子,餞送此山(武昌陽新縣北山),立望夫而化為立石,固以為名焉”。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云南大理,那里雖將“石”變成了“云”,但“望夫石”被白族化為“望夫云”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辨:玉局山上,“妻望夫不至,憂郁而死,精氣化為云”(《古今圖書集成·山川典》),故望夫之云至今不散。
至于這座塔本身及其名稱,似乎有一個在民間始終稱姑嫂塔、在官方稱鎖關塔在前、稱萬壽塔在后的演變過程。“望夫石”被石獅化的結果是,最終形成了一塔三名、一塔三像、一塔三教的文化復合體。姑嫂塔貫穿的是儒教貞節觀念,鎖關塔表現有道教風水思想,而萬壽塔所體現的是佛教理念。它們所綜合發揮的是祈求幸福、平安、健康的功能,并以人間美德為基礎,使之具有從物質到精神都足以作為石獅文化象征的意義。
形成這種文化特質的原因,主要與閩越地區背倚武夷、面臨海洋、中間多江河山巒的自然地理有關,復與那里先是原住民開啟本土文化、繼而河洛人移入中原文明、后有本地歸人與海外來客傳來域外精神圣火與工藝技術密不可分。的確,南宋之際,石獅一帶曾作為泉州灣的一部分,與70余個國家和地區保持頻繁的政治、經濟、文化往來,富甲一方,幾至“戶盈羅綺,市列珠璣”、“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的盛況,由此這片曾經的蠻荒之地萌生了建造航標引導商船、確保人貨安全的需求。于是,人們便選定雄視晉江入海口處的孤山修建石塔,以資航行,并鎖氣脈、鎮風水,求物阜久恒。
沿寶蓋山盤曲的石徑直抵姑嫂塔下,人們便會看到這樣一件巧奪天工的藝術精品:在一方32.5平方米的砂石上,一座秀麗的花崗石塔玉立于危顛。它身高21.65米,一身米黃,從底至頂共五層,八角結構,并以石階相通勾連;塔體中空,且逐層收縮,既減輕了塔身重量,又節省了大量石材,尤使塔身莊嚴而不失輕盈;其第一層坐東南朝西北設置拱門,二至五層各造兩個門洞,以作采光與瞭望之用;其頂部形若穹隆,并在外壁設神龕,內刻姑嫂二像,突出了她們在整座建筑中的至尊地位;塔身外壁,每層均迭澀出檐,并有回廊環繞;一層的正壁布置有佛壇,所供者為釋迦牟尼。但在建塔之初,其神主一定只是姑嫂無疑;二層橫梁正中鐫刻萬壽塔三字,想來也是乾隆年間重建此塔時才刻意所為,借以取代原來的“姑嫂塔”或“鎖關塔”之名。徘徨在其四周,猶聽濤聲依舊,讓人痛感舊時“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離愁別恨,并遙想石獅當年。
可以說,姑嫂塔傳說中的姑嫂,乃是千千萬萬“游移”、“番客”女眷之代表。她們不似京劇《姑嫂比劍》中的樊梨花與薛金蓮那樣身份高貴、武藝精湛,卻也因忍辱負重、心性純美,成為舊時最廣大底層勞動婦女的典型形象,在悠悠歲月中受到普通民眾的敬仰、膜拜。這個作品中的男子雖然也是被迫去冒險“販海”,背井離鄉實可哀,但在政權、神權、族權、夫權至上的社會,他尚有一絲挑戰命運的機會。而他的女眷則完全不然,除了嚴守三從四德教子孝親、承受生產生活的重軛、經受身心的煎熬,她們的命運便只能是把日子坐穿、將大海想干,永遠是無望還期望、無助復求助,把未來與希望托付給一個個夢想,即甜美的愛情、溫暖的家庭、富足的生活、安全的生命。
現在的石獅尚有眾多的離人,但除了經商、留學、旅游,哪里還有往昔的生離與死別?今天的姑嫂塔下更是歸客不斷,他們帶回的是資金、技術、觀念,而不再是飄零異域后的悵惘、空茫和絕望。由于已經擁有發達的交通、電訊,無論歸去還是來兮,人們都已切實感受到“天涯若比鄰”的快意。
姑嫂塔,她歷盡人間滄桑,曾見證過多少海客充滿對中華文明的向往與夢想而來,又帶著聞名遐邇的瓷器、茶葉、絲綢而歸,開辟了海上絲綢之路的光輝篇章;她目睹過鄭和七下西洋的壯舉,傳去神州的造紙、活字印刷、指南針、火藥技術與浩蕩世風,同時接回東非、波斯灣、印度洋的麒麟、大象、美玉,以及豐富多彩的異域文化,由此啟開中華民族海洋文明的新紀元。
姑嫂塔啊姑嫂塔,她年復又一年,日復又一日,櫛風沐雨、閱盡滄桑,永遠說不盡對石獅大地的依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