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 理論 >> 學術動態 >> 正文
作為一個比文學社團、文學流派更具彈性的文學概念,作家群通常是指具備一個或幾個共性特征的創作共同體。或為風格相近,如“山藥蛋派”之為趙樹理等上世紀50年代“山西作家群”;或為社團,如“新月派”之為上世紀20年代“自由主義作家群落”;或為代際共同體,如“80后作家群”;或為身份共同體,如“知青作家群”;或為性別共同體,如“五四女作家群”。作為地域/區域創作共同體的作家群,在中國文學史上最為多見。如十七年間以劉紹棠為代表的“北京鄉土文學作家群”,新時期的“陜西作家群”“中原作家群”“江蘇作家群”等。這些作家群落,雖以地緣命名,但也含有創作風格相同或相近的指向。
習慣以地域劃分作家,源于中國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色。建立在農耕生產方式基礎上的家庭本位文化,重血親、親地緣的情結濃郁,逢同姓稱“家門”、逢同鄉而熱絡親近。重地緣,是中國文化傳統,是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中國幅員遼闊、民族眾多,各地域文化各具特色、各顯魅力,同地域作家在文學承傳、審美趣味、題材主題、手法風格等方面容易顯出某些共性特征。
當代文學常以區域作家群概念取代地域作家群概念,與國家文學一體化時代文學管理體制相關。1949年以后,國家從思想、組織、陣地上對文學實行了全方位的領導和管理,開創了中國文學一體化時代。國家文學由中國作家協會統一管理,而作為國家文學組成部分的各省市縣(區)的文學亦有相應組織管理協調機構,評價、總結各行政區域的文學成就亦是常規性工作。當文聯、作協仍然屬于半官方的群團機構,當文學成果仍然以行政區域劃分高下,各地文學管理部門和學術機構自然會以區域內的文學作為整理、總結對象,并以“政績”的方式予以張揚。區域作家群概念的廣泛使用也就順理成章了。
盡管地域作家群和區域作家群這兩個概念在多數情況下是混用的,但細究起來,二者有重合亦有區別。地域特色是某一地域長期以來自然而然形成的,它往往是跨行政區域的,因而地域作家群的概念更著眼文化,更注重傳統。而區域作家群的概念更有當下意味,更具行政化。區域作家群作為一個有別于地域作家群的概念,它顯現了一體化文學體制和學術體制下的中國特色。
但是,更要注意到,隨著中國社會的急劇轉型,文學社團、流派、作家群落的含義和重要性都發生了變化。地域/區域作家群概念的淡化和意義的退隱已是不爭事實。
全球化、城市化、高科技化是當今世界文明發展的三大趨勢。全球化很大程度上打破了國家、地域、民族的壁壘,使文學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在世界范圍內傳播,同一地域、國家的作家,自幼就在一種開放的環境中接受文學的熏陶,因此封閉地理中的文學時空和地緣式審美環境不復存在。在同一地緣美學趣味中結成的具有相同或相近風格意味的作家群亦只有地理意義,而無風格含義。
城市化亦是全球性的浪潮。城市本身表明了人口、生產工具、資本、享樂和需求的集中,它不僅是一個物質交換、商品消費、身體享樂的便利場所,更是生活方式自主選擇、潛力自我發揮、人性自由升騰的廣闊空間。相對而言,鄉村是血緣的、等級的,富于依附性;都市是個人的、平等的、自由的。商品交換的平等性,公民身份的獨立性,個人選擇的自主性,是都市社會對人的自由的保障。城市化之于文學,則是更個體化的自由表達。因此,鄉土情結和方言俗語式的地域文學因素更加淡化。
以信息化、數字化、網絡化為主要手段的高科技化,則是更徹底地創造了一個“去區域化”的審美時空和文學時空。美國專欄作家托馬斯·弗里德曼形象地把互聯網時代的新世紀描繪為一個去掉了地理空間阻隔的平面時代。在這樣的時代,地域之于作家的影響力十分微弱,因此地域作家群的共性更不明顯。
改革開放以來,迅猛的經濟發展、便捷的信息傳播促進了不同地域間的文化交流,使得當代的文學群體、流派大大擺脫了地域的限制和舊有的文人小圈子傳統。特別是上世紀90年代以來,在全球化、城市化、高科技化的世界性潮流中,經濟的、代際的、性別的差異已經遠遠大于地域的差異,并深刻影響甚至改變了各地域作家的創作姿態。以個體化方式從事審美創造的作家,更自由更便捷地參與到跨地域的、全國性的乃至全球性的文化(文學)思潮和創作中,各地域文學呈共性突出、個性復雜的狀況。可見,現代性對地域性因素有明顯的削減、遮蔽,地域性越到現代越淡化,地域性作家群也越來越失去地域特征。
那么,當下地域/區域作家群的存在意義和研究價值何在?
必須指出,地域/區域作家群會長期存在。全球化、城市化、高科技化是大勢所趨,但非全面現實。當今中國仍處于農耕文明、工業文明、信息文明交叉融匯的狀態,傳統地域文化、鄉村文化依然活躍,文學的地域性因素依然或隱或顯地存在著,尤其在農業文化積淀較深厚的地區、少數民族地區、較封閉的邊遠地區,受上述現代性因素影響相對較少,基本上留存了傳統式地域性作家群的形成條件,作家容易抱成團隊、形成群體。何況全球化并不完全排斥本土性,文學總是某一地域的作家表現特定地域生活的創作,因此地域/區域作家群依然會存在,它體現了文學的多元化和豐富性。
但是,當下具有某些創作風格趨同性的區域作家群,不僅越來越少,而且越來越小。總結今天的省級作家群,其行政區域意義遠遠大于文學風格意義。但如果再細分到地市縣(區)作家群,則多少具有題材、風格等方面的創作共性。事實上,文壇近些年關于作家群的話題,也更多地集中在對小型(或曰小區域)作家群的關注上。如以周大新、二月河、周同賓為代表的南陽作家群,以阿成為代表的東北作家群,還有西南邊陲崛起的以夏天敏、雷平陽為代表的昭通作家群,以東西、鬼子為代表的桂西北作家群,活躍在遼寧西部大、小凌河流域的“凌河作家群”等。因此,小區域作家群應是今后關注和研究的重點。
同時,在國家、地方總分式文學管理體制下,各區域作家管理機構可適當結合本地作家資源和文化資源,以作家群的名義,集束推出有地方色彩的文學成果。如湖北省作家協會近年來出版了《青年作家叢書》和《農民作家叢書》。前者展示了8個文體、風格、創作方法各異的青年作家的作品,顯現了作為一個有潛力的地方文學團隊的整體水平,對他們的后續創作是一種激勵。《農民作家叢書》是在辦農民作家輔導班和廣泛征集選題的基礎上,由專家評出10位人選,聘評論家為導師,一對一指導后專集出版。這些農民作家來自湖北各地,但共同的鄉村經驗使他們的作品有較大共性,如頌歌主題、道德評價、線性敘事、樸素語言、寫實風格等。系列作品的推出,既活躍了基層創作,又繁榮了農村文化,受到各方關注。這種效應,顯然不是單個作家可以做到的,而這也正顯現出區域作家群的存在價值。
(作者為湖北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