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如今,“看戲先上微博看口碑”,已成為不少觀眾掏錢走進劇場的一種選擇。僅以這一年間出現的《驢得水》《蔣公的面子》兩部話劇為例。兩部作品都不是傳統意義上主流院團制作的劇目,也沒有奪人眼球的大包裝、大明星、大制作,卻都以各自獨特的方式贏得了市場的成功,乃至被媒體稱之為“文化事件”。分析其背后的原因,微博的“宣傳功效”不容小視。于是,我們看到,一邊是真實舞臺上發生的民國那些事兒,一邊是微博虛擬世界里懷揣各種目的人的粉墨登場,圍繞某一劇作的贊賞、吐槽、質疑乃至爭吵。這里專業與非專業的界限取消了,身處眾聲喧嘩的空間,誰都可以當一次“專家”、“權威”,誰都希望用花哨的文字搶占話語權。雖然最終不一定能辯出一個人人都滿意的結果,但是爭論本身就意味著關注指數的提高。這種不用花錢的媒介宣傳,讓戲劇的演出方頗為“省錢”、“省心”,票房提高了,自然也就意味著博得了不俗的“口碑”。
記者列舉上述事例,并不僅僅是為了佐證微博的影響力,而是力圖探討當下戲劇生態的一種現象:很多劇目演出火熱,能夠成為新聞焦點、話題中心,大都是被稱之為大眾傳播媒介的網絡和各類媒體催生的,都是被慕名而來的觀眾推出來的,以至于這種“火熱”在左右著戲劇藝術發展的美學走向和審美標準。而在這一過程中,真正的專業戲劇批評卻是“缺席”的。他們既左右不了市場,也形不成話語的“合力”,偶爾發出的真知灼見也被淹沒在迷亂的喧囂中。專業戲劇評論怎么了?為什么其專業威信和美譽難獲承認?當前戲劇評論究竟處于怎樣的生態環境之下?一系列問題留給了我們。
專業戲劇批評“失語”,遭遇“潛規則”
“可以毫不客氣地說,縱觀時下的專業戲劇批評,能夠頂住功利誘惑、真正富有見地地寫出問題的文章少之又少,戲劇批評面臨‘失語’的危機。”談及當前戲劇評論、批評現狀,戲劇理論家田本相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現在從事專業戲劇評論的人往往喜歡說創作者愛聽的話,因為誰都明白,如果這次提了意見、說了不好聽的話,下次創作者就不會再請他看戲了。同時,圈子評論、關系評論、紅包評論等,這些評論的“潛規則”,帶來了專業戲劇評論的浮躁、虛夸和膨脹,在一定程度上影響著寫作者的判斷力和獨立性。“專業戲劇評論怎么能成為創作者的附庸?”田本相指出,現在戲劇生態有一種不良傾向,很多導演變成了“老爺”,導的戲越多、獲得獎項越多反而越心理“脆弱”,聽不得半點批評聲音,在他們的潛意識里,評論者可以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成為作品的依附和創作者謀求各種現實利益的途徑。照此下去,專業戲劇評論如何能贏得觀眾的美譽?
每天都要與各類文藝評論打交道的《北京日報》編輯、青年評論家李靜談到戲劇評論的約稿時,也表達了自己的困惑:“戲劇評論的文章很不好約,能觸及創作問題的批評性稿件就更難了。”她認為,戲劇圈子本來就很小,從事評論的人相對集中,這里面評論者和創作者又相互熟悉,礙于感情大都不方便直接批評、說真話,所以要想聽到有真知灼見的聲音很難。在她看來,“圈子化”的批評正越來越束縛專業戲劇評論的發展,這類批評僅僅對圈子里的人發生作用,外面的人基本上不關心你的話語。“面對新媒體的沖擊,戲劇評論或許將面臨一次重新的洗牌。”李靜說。
戲劇人朔石認為,戲劇評論與戲劇創作本身的質量與盛衰有著直接關系,終究要有值得言說的戲劇作品和現象才有可能出現相應量級的評論。近些年來,值得我們從文化批評、藝術探索的角度進行評說的作品和人物實在太少了,很多作品、現象都形不成氣候,甚至缺憾、弊病、癥候在多年來也循環往復、原地打轉,讓評論者簡直無可言說。
“坐井觀天”難覓真知灼見
實際上,就各個報刊雜志上的數量統計而言,戲劇評論并不算少,但為什么戲劇評論取信于人這么困難?朔石分析道,一方面很多從事戲劇評論的人并不熟悉舞臺藝術,缺少對戲劇這種形式的獨特感受、認識,同時另一方面又僅守“坐井觀天”的狹隘天地,對當代最重要的社會思潮、人文概貌缺少最基本的敏感與關注,思維日益偏狹和鈍化。有些新式學院派的評論者常常喜歡移用從文學理論中衍生出來的一些時髦的學術工具和概念性話語,導致一些評論貌似唬人而言之無物,遠離戲劇創造現場。這些評論由于缺乏真實的感性基礎與有效的理性立場,東拼西湊,實則只是一些概念話語的泡沫。在這種背景下,由于真正有價值的評論的“缺位”、“失語”,現代高度發達的媒體催生出的媒體評論就自然成為觀眾接受影響的主流渠道。對此,李靜也頗為贊同。她認為,學院派的評論、批評缺乏研究上的專業精神,他們的話語系統相對陳舊,很少有國際眼光和世界視野,也不能在文學、導演、表演、舞美等各個方面傳達當代性、前瞻性的理念和思索。從目前來看,學院式的批評多是印象式的,評論立場漂浮、內容孱弱。
此外,很多被“圈子”評論家“熱捧”的作品,卻很少能進入大多數觀眾的審美視野,很少能得到觀眾由衷地喜愛。由此看來,如果觀眾群中的大多數都看不到那些被“圈子”評論家奉為佳作且只上演兩三場就倉促轉進庫房的作品,這樣的戲劇評論又談何威信。上海戲劇學院教授湯逸佩認為,現在專業戲劇評論會感覺“不專業”,很大程度上與評論寫作方式的變化有關。很多“著名”戲劇評論家的評論文章多數并非自發而作,而是應某些院團、導演的盛情邀請寫就,成為公關所需、會議組織的稿件,這樣的寫作方式很難從更深層面進入藝術作品,更難完成對觀眾審美鑒賞力的引導,也看不出戲劇藝術發展的走勢。
沒必要神化網絡上自由劇評人
經常看戲的人大都會有這樣的感受:當某部戲演出結束后,反應最快的不是報刊雜志,而是微博上的自由劇評人。他們利用微博這一公共空間,通過長微博的形式,撰寫篇幅一兩千字的劇評,第一時間對舞臺演出進行評點。他們的視角獨到、觀點鮮明,往往就戲論戲,“吐槽”中毫不避諱自己的感受,甚至還直接指出當前戲劇發展的痼疾。雖然他們大都隱姓埋名,從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但是這并不妨礙網友們的關注、評論、轉載,進而影響更多人加入到戲劇的討論、評議中,呈現出眾聲喧嘩的狀態。
對于上述現象,戲劇人楊申認為,相對而言,身處自媒體時代,參與戲劇評論的人多了,聲音多了,這是好事,但是潛在的“混亂”也暗含其中。以前都是實名制在寫評論,自從微博出現后,有關評論者的姓名、身份全部隱匿,拋開評論的質量不談,這樣的寫作方式本身就使評論的客觀性、寫作動機大打折扣。“假設我現在正在排一部戲,但同時用一個馬甲的號也在網上吹捧自己,這種情況在現實中是存在的。”楊申說。“我們不缺乏文筆、眼光好的人,很多人都能做,但是缺少能拋開各種利益和面子,依然能提出自己意見的人”。
對于自媒體上出現的各種網絡評論,楊申坦誠,它們在沖擊著傳統報刊上的評論。與評論內容的好壞相比,他更加關注這些紛繁復雜的網絡評論背后所承載的東西,是謾罵、建議、為了戲劇更好的發展,還是打壓對手、拉幫結派、把評論當成以藝術偽裝下的軟文使用等等。他認為,沒有必要神化、迷信網絡上出現的自由劇評人,對于觀眾來說,好看就是好看,要相信他們還是有基本的審美判斷力的。戲劇評論本身沒有門檻,但是有專業、非專業之分,真正好的戲劇評論要言之有物,而不是洋洋灑灑寫出一篇觀后感。面對自媒體的快速發展和喧嘩的評論聲音,楊申表示,一要警惕以投機心態千方百計進入戲劇圈的劇評人,二要警惕將“水軍”引入正常戲劇探討過程的趨向,三要警惕用主觀創作態度、精神取代美學認知、專業判斷的傾向。
戲劇評論者扮演的是
“春江水暖鴨先知”的角色
文藝評論家馮牧曾把文藝與批評的關系比喻為車之二輪,鳥之雙翼,將批評的重要性看得與創作等同。中國藝術研究院研究員宋寶珍認為,藝術多元化時代,戲劇批評的格局也發生了變化,一篇文章再也不能奠定一部戲的基調,但評論對創作的引導性、推動性始終是不曾改變的。她認為,真正的戲劇批評應具備兩種功能:一種是19世紀法國批評家法朗士說過的,批評是批評家的“心靈在藝術杰作中的冒險”,另一種是通過分析演出,把批評者的審美感覺提升到比較高的藝術概括層面,進而將其欣賞感悟所得與更多人交流、分享,實現引領大眾審美趨向的文化擔當。田本相認為,專業戲劇評論還是需要有深厚學養的人參與,尤其是對那些代表了一類問題、一定不良創作風氣的作品,就要敢于直言,提倡針對性、概觀式的批評。
戲劇藝術是向前發展的,戲劇人無時無刻不在探索、創新,這實際上對戲劇評論也提出了挑戰。沒有現成的理論系統可以拿來直接套用變動的現實,戲劇評論也要“與時俱進”,不能滿足于停留在過去的話語系統中,更不能憑借一成不變的守舊思維對劇場藝術的新發展置若罔聞。朔石認為,真正有膽識的專業戲劇評論者應該扮演的是“春江水暖鴨先知”的角色,首先,要有超功利的、對戲劇事業發自內心的熱愛和理想;其次,在當下這個變化紛紜的特殊時代,必得擁有宏觀的、整體性的文化批評意識,力避陷入技術主義的就事論事,又要在微觀上貼近戲劇現場,從感性認知進入理性判斷。
多數受訪者都認為,希冀中國出現猶如《紐約時報》劇評人那樣可以呼風喚雨的人物,目前似乎還不符合戲劇發展的實際,我們還沒有那么成熟、發達的戲劇市場和理性的觀眾。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好的,其實每一個觀眾心中都有一桿秤,評論家應該運用手中的砝碼,去調節失衡的創作,把最好的作品發掘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