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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魯迅先生》成稿于1939年10月,姚奔的回憶中,夏天,蕭紅身體不好,準備寫魯迅先生回憶,由她口述,姚奔記錄。“我們連續幾天,在黃桷樹鎮嘉陵江畔大樹下的露天茶館,飲著清茶,她望著悠悠的江水,邊回憶邊娓娓動聽地敘述著她在上海接受魯迅先生教益的日子。我邊聽邊記,她根據我的記錄,整理成文,這就是后來發表的《回憶魯迅先生》!笔捈t在重慶經歷了她與蕭軍的孩子的夭折,身體正在恢復中!巴朴频慕,歷經人生磨難的蕭紅,用獨特的方式書寫著魯迅。此時,應該說,蕭紅和端木蕻良在對待“魯迅書寫”內容上是截然不同的。靳以在《悼蕭紅》中寫到,當他問蕭紅在寫什么時,蕭紅說,“我在寫回憶魯迅先生的文章”。在床上躺著的端木蕻良則爬起來,一面略帶一點輕蔑的語氣說,你又寫這樣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他果真看了一點,便又鄙夷地笑起來,這也值得寫,這有什么好寫。蕭紅的臉紅了,帶了一點氣憤地說,你管我做什么,你寫得好你去寫你的,我也害不著你的事,你何必這樣笑呢?對于蕭紅的這篇回憶魯迅的文章,靳以說,“后來那篇文章我讀到了,是嫌瑣碎些,可是他不該說,尤其是在另一個人的面前。”端木蕻良自不必說,即使對蕭紅尊敬有加的靳以,也認為“嫌瑣碎些”,可見蕭紅堅持日常生活化的立場寫魯迅,要承受多大的壓力。
因此,從嘉陵江畔對魯迅先生的回憶開始,蕭紅就踏上了傳承魯迅精神的道路,在香港,她仍然邊寫作,邊從事著宣傳推廣魯迅精神的事情。
另一方面,從上海開戰以后,蕭紅就開始了漫長的“懷鄉”“思鄉”之苦。實際上,自1934年逃離哈爾濱,蕭紅便踏上了“懷鄉之路”!凹亦l田野上抖動著的高梁”,“家鄉六月里廣茫的原野”,升起在她的夢里,流淌在她的筆下。寫于1937年8月22日的《失眠之夜》,把思念家鄉的心情更加擴展了。她因思念而失眠,忍不住歌頌起家鄉來。
在家鄉那邊,秋天最可愛。
藍天藍得有點發黑,白云就像銀子做成的一樣,就像白色的大花朵似的綴在天上;就又像沉重得快要脫離開天空而墜了下來似的,而那天空就越顯得高了,高得再沒有那么高的。
她和朋友談話,更是捕捉到東北人說話的豪邁口氣。把有著肥添黑土地的黑龍江的農作物特產,說得相當自豪,懷鄉之情表達的淋漓盡致。
這回若真的打回滿洲去,有的說,煮一鍋高梁米粥喝;有的說,咱家那地豆多么大!說著就用手比量著,這么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開了花的,一尺來長的;還有的說,高梁米粥、咸鹽豆。還有的說,若真的打回滿洲去,三天二夜不吃飯,打著大旗往家跑。
全面抗戰兩年過去了,戰爭并沒有結束,她和同鄉的熱烈期待,就像她在《黃河》中的閻胡子一樣,充滿著理想的向往。然而,在重慶,她經歷了五月大轟炸,那些慘烈的場景,無辜百姓的尸體讓她感到憤怒。戰爭膠著地進行著,是否能夠活著回家,她感覺渺茫。
在這種心境下,她創作了小說《梧桐》。1939年7月24日寫就,1939年8月18日發表在香港《星島日報》星座副刊。同期“星座”還連載了端木蕻良的長篇小說《大江》。
《梧桐》是蕭紅懷鄉之作,但和上海創作的懷鄉之作明顯調子低沉。
張家老太太隨著兒子逃難,從關外逃來,逃到重慶鄉下來。十分不習慣的張家老太太抱怨著:
“這叫什么房子呢,沒有見過,四面露天,冬天我看……這還沒過八月節呢,我這寒腿就有點疼了,看冬天可怎么過,不餓死,也要凍死!
蕭紅借老太太之口,把逃難的漫長之路告訴讀者,況且這重慶鄉下的房子竟然沒有窗子,只有兩扇小天窗,屋子很黑。四川的冬天是下雨的,夜里這雨聲就讓她聯想到過去的事情。
過了這一陰雨的天,冬天就來了,冬天仍舊是下著雨,而且那梧桐葉子也一片一片的落了。又像下雨一樣,因為有風才能落葉,風一來那干枯的葉子彼此嗑碰的聲音,簡直和下雨一樣。那老太太又睡不著了。她的思鄉的情緒,因為異地的風雨,時時波動著她。
但是竟有這么一天,她從街上回來了,抱著她的孫兒,一開門她就說,“打勝仗了,就要打勝仗了!彼沒有來得及說:這回可能回家了。
她的眼睛發亮了,她的心跳著,她說滿街的茶館都在鬧嚷嚷的談論。說蘇聯出兵了。
她的兒子告訴她:
“媽,沒有的事,那是謠言。你老擦一擦頭發上的雨吧!
蕭紅思鄉的心境鋪展是相當明確的,寫作的調子也顯得低沉,蕭紅1939年在重慶期間,經歷了身心重創,先是孩子夭折,后又親歷了日軍飛機的狂轟濫炸,到處躲藏,但還是堅持創作了《茶食店》、《放火者》、《花狗》、《長安寺》等描寫戰亂生活場景的故事。但均未出現過東北人。而《梧桐》卻以一位關外逃避戰亂的張家老太太為主角,將離亂中的東北鄉愁和歸途無望寫得動人心魄。
在北碚,和在武漢一樣,蕭紅除了寫作,還參加文藝界舉辦的各種抗敵活動。據1939年9月12日《嘉陵江日報》,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于9日下午,由陳子展、胡風等人發起,在黃桷鎮王家花園舉行茶話會,蕭紅、端木蕻良、靳以等20多人與會,議決定期舉辦談話會。
復旦大學學生組織“抗戰文藝學習會”是中共地下黨領導的外圍組織,經常舉行晚會,邀請作家演講。在黃桷鎮登瀛橋頭的黃桷樹下曾經舉辦的大型營火晚會,蕭紅、端木蕻良皆在邀請之列,并作慷慨激昂的演講。
對流亡重慶的東北學生,蕭紅和端木蕻良格外給以關注,愛護著他們。
苑茵在《憶黃桷鎮和蕭紅》中講到,“我記得在一個中秋的夜晚,明月皎潔,晚風徐徐,抗戰文藝習作會的會員燃起一堆篝火,圍成一個大圓圈,席地而坐,展開討論。參加的客人還有文學院的幾位教授。討論的作品是《阿Q正傳》和《狂人日記》。討論的目的是想通過這兩篇文章更深入地了解中國舊社會的本質和與此相連的國民黨統治的特點,以及中國的前途和出路。參加這次討論會的還有兩個女作家:年紀較大的是一位和我們朝夕相處的教我們近代小說和文學,被我們這批流亡學生當作母親一樣愛戴的方令孺老師。另一位比較年輕,大約三十多歲,外表樸素而文靜,沉默寡言,頭上梳著劉海發型,坐在我們中間并不引人注意,但是從她的作品看,她卻充滿了革命的激情。她就是寫《生死場》的作者蕭紅。由于她也是東北人,我和她無形成了很親密的朋友,因為我們都有共同有家歸不得流亡的經歷和苦痛。我曾讀過蕭紅的作品,她的作品給了我不少的啟發和勇氣。現在我們坐在一起,我們這一群人又把她象姐姐一樣的愛慕。夜靜了,燃著的篝火漸漸微弱,大家提議,我們共同高唱‘流亡曲’。我記得在那悲傷高亢的歌聲中,我不知不覺地倒向她的懷里,她溫柔的手撫摸著我的頭發,又用一條手帕擦去我的眼淚,說:‘不要悲傷,我們總有一天要打回老家去的’!
給苑茵留下深刻印象的是,“有時她寄信或過江到北碚買東西總要邀我陪她同去。后來我發現她臉色淡白,時常干咳,身體虛弱無力,已經有肺病的象征,但她每天除了寫作,還得做家務,很少休息。當時的物價飛漲,更談不上治療和營養,我時常對她說:‘我多么想分擔你的勞苦,讓你休息一下。’她總是說:‘你分擔不了,你要讀書,你有你的任務,那也同樣重要!
在抗日救亡的歷史過程中,尤其是文化人抗敵過程中,蕭紅從來都沒有“下火線”,她一直站在崗位上。然而,多年來,由于她同時代的朋友大部分去了延安,就有了一種以延安為中心向外輻射的心理,她即使在延安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參加抗戰文藝活動,也是一種邊緣化的行為。甚至身體的強壯與否也成為了能否革命的標志。丁玲說,她很希望她能來延安,“延安雖不夠作為一個寫作的百年長計之處,然在抗戰中,的確可使一個人少顧慮于日,嵥椋邉澯谳^遠大的。并且這里(有)一種朝氣,或者會使她更健康些!痹谙愀蹨S陷后,白朗一直關心蕭紅的歸來,“紅一定脫險了,而且我我相信,她一定會來延安的。”延安確是進步作家想往的圣地,對蕭紅來講,也并非沒有想去延安看看的心理。但歷史告訴我們,恰巧她沒有去延安,遠離了延安的政治斗爭和文藝論戰,才有時間創作《呼蘭河傳》、《馬伯樂》、《小城三月》、《北中國》等流傳于世的小說名篇。她以自身明晰而獨特的表述方式,傳承著魯迅先生的精神遺產,從而在對全人類愚昧的批判性寫作中,抵達作家藝術家的最高境界——自由書寫。
第六章 筆桿年:蕭紅香港居地
第一節 香港與內地文化的血緣關系